素祁低垂的脸上,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黑玉簪收起,“吾神,祭品即刻献上,只待立下血之契约。”
“尔等想要什么?”
“东海以西,北山以南,西川以东,南岭以北。”这是大胤加上周边山戎东夏等数国的疆域范围,真正的山河万里。
素祁说完,停顿了片刻,屋内未再传出声响,她便知巫神已同意,抬眼看向一旁的弥苏。
弥苏会意上前,屈膝跪在素祁身侧,伸出一节手腕。
素祁拿着一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短剑,在弥苏伸出的手腕上轻轻一划,细密的血珠便顺着剑身,一滴不差地落入一只银碗中。
“吾神。”
弥苏伏身而拜,而就在他礼毕抬首的同时,眼前的银碗倏然着火。火焰过后,再凝神看向银碗时,里头洁然如新,半分血痕都不见。
就在弥苏诧然之时,屋内又响起沉沉的声音,“血盟已立,供品献上,即保汝心愿达成。”
素祁将那黑玉簪再次拿出,放置面前,口中低声念着冗长的符咒,“现!”
她的话音刚落,面前的黑玉簪瞬时化为一个侧卧着的男子身形,穿着简陋,面容清秀,嘴角还带着未擦干的油渍。
弥苏怔然,“这是个人?!”
“他的原身龙形过大,此处难以容下,化作人身也是一样的。”素祁将短剑递至弥苏手中,看着他有些犹豫的神情,低声轻嘲道:“想来应该不用我来提醒将军,从何处下手吧?”
弥苏斜横了素祁一眼,又恢复了冷然如冰的神情,熟练地持剑上前,毫不犹疑地朝男子的咽喉处戳去。
就在剑尖即将触到肌肤的刹那,弥苏的眼前蓦地一震,仿佛在瞬间天地倒了个个,待他再睁眼时,眼前既没有昏迷倒地的青年,诡秘难测的屋子,也没有毒如蛇蝎的红衣,就连片刻前还握在手中的短剑也全然不见。♀
弥苏内心诧然不已,但面上依旧沉稳如水,不露半分惊慌。
他模向腰间的佩剑,一面从地面缓缓站起,一面警惕万分地环顾四周。
眼前的景致似曾相识,杨柳岸,假山旁,碧池边……
一串银铃似的欢笑声从旁侧传来,他循声看去,却见一个总角女孩,站在池边的树下,玩弄着刚刚抽出新芽的柳枝,笑声朗朗。
当他看清那女孩容貌时,忍不住惊诧地倒退一步,因为那分明是他的妹妹,弥若儿时的模样!
他转而仔细打量起四周景致,脑中瞬时闪过一线白光。
玉液池,这里是六年前的玉液池!
反应过来的弥苏,亟亟抬眼看向年仅十岁的妹妹时,树下池边却再也寻不到那个娇小的身影。
“救命啊!救命!救命!……”女孩的呼救声从水面上传出,一声急似一声。
“阿若!”弥苏顾不得这是六年前,还是当下,他只知道他的妹妹危在旦夕,他要救她!
但,他的双脚双手都却无法动弹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岁的弥若在水面拼命挣扎,时起时伏,嘶声呼喊着,很快就没了力气。
冰冷的湖水没过她的小脸,水面上仅留下一圈圈的涟漪,再无其他。
“不、不!不是这样的!”弥苏睁着泛起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弥若沉下的地方,几欲渗出血来。
当时,他明明将妹妹从水中救了上来的!
六年前,他瞒着父亲,偷偷进宫探看弥若,却意外地发现妹妹不在落英阁,心下莫名不安,四处找寻。♀
他记得弥若说过,等今年的柳树发芽,要编个柳枝花环送给姑母做生辰礼物。而宫中栽种柳树最多的,只有玉液池。
当他急急奔至人烟稀少的玉液池时,远远的只见靠近池壁的水面上,一双逐渐被淹没的小手。
他几乎是疯了般地跳进了水里,将奄奄一息的妹妹从湖底救上了岸,当逼出了她体内的积水后,当时尚是太子的萧衍才赶了来。
因是偷瞒着父亲进宫的,他不敢多待,将性命无虞但尚未清醒的妹妹托付给萧衍,“照顾好她。”
萧衍毫不迟疑地从他手中接过弥若,“她是大胤未来的王后,我自然会照顾好她。”
弥苏信了,但是五年后,却是萧衍亲手将妹妹推入万劫不复的死士营,让她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工具!
依旧无法动弹的弥苏,从空无一物的水面上收回空洞的目光,却在触到身旁不远处站着的冷笑人影时,他的目光重新聚起,透着咄咄的杀气。
萧衍!
从齿缝中蹦出的字眼,带着切骨的恨意,这是是平生第一次,如此地想要一个人的性命!
他的父亲,他的妹妹,他珍视的所有美好,皆是被萧衍毁在手中。
他要萧衍血债血偿!
萧衍最在乎的,不就是大胤的江山社稷吗?
好,他要萧衍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夺走他引以为傲的万里河山!
他要让萧衍切身体会,最为珍视的东西被他人踩着脚下的感受!
即便代价,是出卖自己的灵魂,是倾尽自己的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弥苏!”耳边蓦地响起的急切呼唤声,让他眼前面目可憎的萧衍,死气沉沉的玉液池,皆如水雾般散去。
他恍如做了一场极为费力的梦,那张令他嫌恶的面容近在眼前,他想避开,却全身无力,只能继续躺倒在素祁怀中。
“无能的凡人!”屋中传出的声音染上几分怒意,“弄丢了供品,便用汝的心肝来祭祀吧!”
“吾神,勿怒。”素祁恭谨跪伏求情,“这殿中早已布下罗网,那龙逃不出去的。”
“本座再给尔等半个时辰,若时限后未有龙血献上,”无形的手扼着弥苏与素祁的咽喉,将二人抬起离地,“就以尔等的心肝为替!”
长乐殿一处院墙的偏角,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靠着墙根。
滟姬抚着惊余未定的胸口,舒出口长气。方才她趁弥苏素祁防备最为松懈之时,驱使魇魔给他二人施下幻境。
在他二人都陷入梦境中不省人事之时,她才得以机会救人。可就她在现身扶起昏迷的敖沧时,身后无人的屋子内猛地传来一阵怒吼,几欲震碎她的五脏六腑!
若非魇魔以身护主,替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她此刻大概都化成渣渣了吧。
她模了模瑟缩在怀中起伏微弱的一小团,轻声安慰道:“乖乖,以后每天都陪你去找梦吃,一定会再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将失去的肉肉都补回来!”
怀中的一小团微弱地抽了抽,滟姬顿时心疼地不得了,带着几分埋怨地看了一眼身后昏睡的青年。
“喂喂,醒醒!”滟姬挪动着脚,力气不小地踢了踢敖沧,“我家魇魇差些就因为你灰飞烟灭了,你倒还好意思睡着!醒醒醒醒!”
敖沧被踹得一个机灵,猛地睁眼看着面前脸色不善的滟姬,下意识地双手护胸,整个人都缩进墙角里头,如受惊的小鹿:“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滟姬不屑地“切”了一声,“就你这柴火棍的身子骨,给我当火烧还嫌女敕呢!”
滟姬依靠着墙面站起身,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是受人所托来救你的,你若是不想被煲成大补汤就赶紧给我起来。”
敖沧慢慢回过神,他记得自己窝在宴席一角吃得正欢时,兀然察觉身边有人走近,他回头只看见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然后整个人就如石化了一般,五感顿失直至此刻。
“我只记得,有一个蓝眼女人,念叨着龙血,祭神什么的……”敖沧偏头回忆着,顿时大悟,“女乃女乃的,竟把爷当祭祀的畜牲了!”
“小声点!”滟姬不耐地瞥了他一眼,“这里四面都被封上了密不透风的结界,凭我的术法根本破不了,你,想想法子。”
“结界?”敖沧顺着墙根踉跄地站了起来,瞅了瞅院墙上方空无一物的夜幕,一窜而起,才跳丈余高就被无形的网状拦住,不禁大惊:“竟还真有!”
敖沧跃回到地面,转脸看向滟姬,神色难得正经了一回,“你先让一让,我再用原身试试。”
滟姬半信半疑地退开两步,却被敖沧飞了个白眼,“起码十丈外,你当爷的原身是泥鳅不成!”
滟姬再次不爽地“切”了声,“狂妄自大的家伙!”但还是乖乖地站到十丈开外的檐下,看着敖沧能弄出什么名堂。
只见敖沧深吸了口气,蓦地一阵狂风起,滟姬正欲抬手挡风时,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平地而起。
滟姬有些不信地定睛看去,幽暗无光的夜色中,一通体黝黑的巨龙咆哮着腾空,以千钧之势冲向天幕中那看不见的结界,震得地面都仿佛颤了三颤。
滟姬惊愕地张着嘴,正暗自反省着自己的有眼无珠,正所谓真龙不露相嘛。
但从天幕传来的一声咒骂声,顿时让她心底刚刚生出的敬慕之情,瞬时化为烟尘随风而去。
“女乃女乃的,什么鬼玩意?咬都咬不动!呸呸!”
一声轻笑从滟姬身侧的幽暗处飘出,带着嗜杀含血的寒意。
“原来在这呢,看来还是就地宰杀得了,免得再费一番工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