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
烛火幽暗,檀香细烟袅袅,列圣列后的画像端庄肃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张婳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膝盖处似针扎般疼,肚子又饿,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好奇地望着一帧帧画像,小声地评头论足道:“原来太祖皇帝长这样啊?这位就是马皇后?他就是成帝?他在位时真的活剐了三千名宫女吗?”
朱祐樘无奈地笑了笑,低声道:“不许议论老祖宗。”
张婳吐了吐舌头,仍嘀咕道:“当奴才已经够可怜了,还被活剐,真是太惨了。”
民间传闻成帝朱棣权贤妃美艳动人,善吹箫,深得朱棣宠爱,可惜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后来有人告发权贤妃是吕妃串通太监用砒霜毒死。朱棣龙颜大怒,对吕妃处以惨绝人寰的酷刑,用烙铁烙了整整一个月才死。而受牵连被凌迟处死的宫女太监达数千人,宫中血流成河。
与成帝的残忍嗜杀相比,老妖妇还算仁慈了。张婳心下月复诽,模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心下犯愁,这次朱祐樘带着那么多暗卫私闯未央宫,有犯上作乱之嫌,皇帝是铁了心要废黜他,太后又与皇帝失和,这次恐怕没有人能拦得住皇帝。一旦真的被废,那他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忽地殿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一双青色暗纹软缎底绣鞋停在眼前。张婳顺着暗青色银纹百褶裙往上看,却见沈兰曦脸色惨淡,秋水般的双眸含着泪光,凄然地望着她。
“姐姐?你怎么进来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进来还不容易吗?”沈兰曦用丝帕印了一下眼角的泪痕,打开油纸包,将几个热腾腾的饼递给她,轻声道,“饿坏了吧?将就着吃点填填肚子。”
张婳大喜,先拿了一个肉饼递给朱祐樘,随手又抓了一个狼吞虎咽起来。
朱祐樘忽说道:“兰娘娘,皇祖母卧病在床,我和婳婳被罚跪的事情先不要惊动她老人家。”
沈兰曦有些难过地道:“昨儿我迟迟未归,太后不放心,派人到未央宫接我,得知你们被罚跪,太后夤夜前往未央宫,苦苦哀求皇上饶了你们,可是皇上始终不为所动,太后怒痛攻心之下,晕了过去。”
朱祐樘急道:“有没有传太医来看过?太医如何说?要紧吗?”
沈兰曦点点头:“太医来过了,开了一副药,太后喝完后歇下了。”
朱祐樘眉目间满是忧虑,哑声道:“都是我不孝,累皇祖母担忧病倒。”
张婳柔声安慰道:“别担心,皇祖母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兰曦咬了咬樱唇,晶莹的泪珠滑落脸颊,哽咽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若不是为了我,婳妹妹也不会到未央宫赴宴,那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张婳叹道:“姐姐此言差矣。你是受我们连累才会被万氏逼迫赴宴。这声对不起应该是我们来说。何况,万氏既然设下这个局,即便昨晚姐姐没有赴宴,她也有其他的办法逼我去未央宫。”
朱祐樘开口道:“兰娘娘,您这样私下来见我们很危险,快些回去吧。”
沈兰曦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听说今儿早朝皇上已告诉大臣们太子带暗卫私闯未央宫之事,并说要废黜太子,太傅谢大人与几个老臣拼死谏言,结果……”她叹了一口气,“皇上龙颜大怒,下令打了谢大人四十廷仗……”
朱祐樘脸色微变:“太傅年事已高,如何受得了四十廷仗?兰娘娘可知道太傅现下如何?”
“听说伤得很重,抬到府里已经人事不知了。”
朱祐樘双眸沁出几滴眼泪,嘴唇紧抿,神色哀伤。
沈兰曦有些不忍,可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仍如实告诉他:“司礼监怀恩公公也为殿下求情,却被皇上下旨贬到凤阳守皇陵。”
张婳心一沉,昔年土木堡之变后,皇帝被戾帝囚禁在南宫,怀恩曾多次暗中施加援手照顾他,皇帝念着旧情,一向十分礼遇怀恩。现在连他也被贬了,看来皇帝真的下决心要废黜朱祐樘。
朱祐樘心中苦涩,默然不语。
沈兰曦忍不住说道:“太子,你可有什么话要传给谢太傅或其他大臣吗?”
朱祐樘犹豫道:“这……这……”
嫔妃与外臣私下联络是死罪。他如何能让沈兰曦冒这个风险。
沈兰曦猜到他的心思,说道:“太子不必担心,今日我母亲会进宫看我,你若想传什么话给哪个大臣,我会托母亲去做。”
朱祐樘想了想,说道:“请兰娘娘传一句话给谢太傅,父皇怒气未消,不宜力谏,保存实力,留待东山再起。”
“我一定让母亲将此话传到谢太傅耳中。”
“请兰娘娘顺便转告皇祖母,万万不要再和父皇为了我争吵,保重身子。”
“好!”
“多谢兰娘娘。”
沈兰曦淡淡地说道:“我是看在婳妹妹的面上才帮你,希望太子日后善待婳妹妹。”
“兰娘娘放心,我此生绝不会辜负婳婳,她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更不会她伤心落泪。”朱祐樘诚恳而认真地说道,仿佛对着自己的长辈般恭敬。
沈兰曦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微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张婳知道她的心思,不由替她感到几分难过,却又无法出言安慰,担心她被人发现惹祸上身,催促道:“姐姐快回去。”
沈兰曦颔首,转身离去。
朱祐樘感喟道:“兰娘娘是真心心疼你。”
张婳心中酸楚,故意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道:“现在有姐姐作证人,你以后要疼我爱我,不能让我受委屈,更不能让我伤心落泪。”
朱祐樘却认真地说道:“当着列祖列宗的灵位,我再次起誓,不管他日能否君临天下,我朱祐樘今生今世只爱张婳一人,绝不另娶她人或纳妾。”
张婳唇角微微翘起:“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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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阳光一分分暗下去,最终消失殆尽。一天又将过去了。
张婳脸色惨白,额上布满晶莹的汗珠,眼前一阵阵晕眩,若不是依靠顽强的意志强自咬牙撑着,早就昏过去了。
朱祐樘担忧地问道:“婳婳,你还支持得住吗?”
张婳勉强笑了笑:“再跪一天也没事。”话说完没多久,“咕咚”一声,直直地倒在地上。
醒来时窗外已是艳阳高照,张婳发现自己竟躺在霁月殿的凤榻上,喉咙干哑,且火辣辣地疼,竟连一字都发不出来,却见小环坐榻边低头小声地啜泣着,遂推了她一把。
小环抬起头,惊喜地道:“小姐,您醒了!”一面扶她坐起来,又拿起大红金线蟒引枕垫在她背后,让她靠着舒服些。
张婳指了指桌上的茶盏,示意她口渴,小环忙走过去,倒了一杯热茶喂她喝下。张婳抿了抿嘴唇,喉咙微微好受些,哑声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昨儿晚上太后差点给皇上跪下,皇上才下令免了您和殿下的罚跪。”小环鼻子通红,跪下哭道,“小姐,都是奴婢不好,把差事办砸了。”
“快起来。这事不怪你,万贵妃早就做了布置,你绝不可能见到太后。那晚你有没有受伤?”
小环依言起身,摇摇头:“奴婢被人从背后敲晕,倒也没受皮肉之苦,醒来后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张婳“唔”了一声,见朱祐樘不在,遂问道:“殿下呢?”
“两个时辰前,皇上派人传殿下去乾清宫。”小环神色凄惶,怯怯地问道,“现在宫中上下都在传皇上要废了殿下,整个慈庆宫的奴才们都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小姐,皇上真的要废了殿下吗?”
张婳神色黯然,唇边泛起一缕苦笑,嘲讽道:“殿下带着暗卫私闯宠妃的寝宫,犯上作乱,那是死罪,仅仅只是废黜殿下,皇帝算不得冷血无情。”
小环双眼红肿,哭丧着脸问道:“小姐,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在宫中人人都知道太子被废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历朝历代以来有哪个废太子得以善终?
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发愁也没有用。张婳揉了揉额角,淡淡地说道:“废黜就废黜吧。反正皇上想废黜殿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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