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起坐在皖帝对面,看着他天崩地裂般的表情,有点想笑,却拼命忍住,还得做出严肃的表情。
“凤白骨担下凤兰的罪责,究竟是不是你的主意?”皖帝问她。
“殿下真觉得微臣有这个本事?”林白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耐心解释道:“凤白骨在朝中树大根深,若是微臣想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扯出来盘根错的关系能把微臣吓死。这样一棵老树,若不是自己想倒,单凭区区一个白花馆是推不动的。帝座不用担心,太后心里明镜似的,这事情怪罪不到微臣头上去。”
一席话说得皖帝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显然他之前为这件事忧虑颇多,而见林白起这样云淡风轻的,竟有种一拳打空的感觉。见他这般模样,林白起都有些替他不忍了起来。
皖帝并不是一位多聪慧的君王,他武胜于文,在战场上骁勇,朝堂上则多数时候都是由着太后来摆布。
皖帝的父亲锦帝,是一位将开枝散叶做得极妥帖君王,一贯雨露均沾,故而也是个多子多福之人。君天战在锦帝的所有皇子中,并不是最聪慧的,也不是最骁勇的,但也许就是他资质平平,让他在险恶的皇族斗争冲存活了下来。
他以前一直不能理解,先帝有那样多丧母的皇子,戚姬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中庸的他。可就这么糊涂着糊涂着,他就稀里糊涂地上位了,所以不得不说自己的母后主意大,本事高。
“帝座日理万机,其实原本不用为微臣的事这样烦心,微臣是帝座的臣子,若是事事都让帝座操劳,倒显得微臣无能了。”林白起顿了顿,看皖帝的脸色不怎么好,便没话找话的加了一句:“听说帝座又选了秀女?”
君天战闻言愣了一下,表情似乎有点尴尬,含混道:“太后让选了一批,反正选与不选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陪着她老人家插科打诨罢了,我半年也不过去一次的。”
说完叹了口气,又道:“情与爱,便如同漂流之魂,请时容易送时难,如果真能简单斩断,朕又怎会受今日之苦?”
林白起被他酸得一哆嗦,真后悔自己多嘴问了一句,连忙道:“殿下也是个极念旧的人,甄妃死了好些年了,殿下竟然还想着她。”
说罢,她模了模自己的脸,“微臣不过是跟甄妃长得像些,帝座念着旧人,对微臣抬爱也是有的。但需知认真找,比微臣像甄妃的人应是大有人在的。”
她话音方落,便又听见“嘭”地一声巨响,不用抬头她也知道,这又是皖帝在拍桌子了。
“好你个林白起!”君天战拿食指指了她半晌,才道:“赶紧给朕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白王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地“滚”出了龙渊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
林白起到了龙渊殿外,便看见严小段照例在城墙根下等着她。这天的风很大,两人却没有乘轿,因为林白起不喜欢,她一贯觉得给人抬着很奇怪。
严小段要把披风给她系上,却被她挡了下来,于是问道:“主子,咱们这是要去哪?”
“去添仪宫,太后必定是要找我的,不如我先去找她。”自从知道太后是她的生母,林白起每每提到她,总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受。
没走几步,她便听见有人喊道:“你可是林白起?”
这声音太过刺耳,她起先竟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叫她。待严小段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林白起才眯了眯眼看着对面站着的一主一仆,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们。
“帝座新纳的妃子,闻人家的小姐,秦贵妃的表妹,渊姬。”严小段在她耳边悄悄道。
林白起露出了然的表情,又凑近点看了看渊姬,然后裂开嘴笑了出来。这秦贵妃的表妹,与贵妃本人还真是长得颇为相似。
“我再问一遍,你是林白起?”渊姬裹着厚厚的风帽,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满眼不屑地盯着她,面上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小王正是林白起。”白王笑得一团和气地朝她点了点头。
渊姬没有说话,旁边的侍女却瞪着眼道:“你们白花馆要翻天了!区区一个郡王,见到我们主子居然不行礼!”
严小段刚要骂回去,林白起却拦住了她,微微躬身道:“小王见过渊妃。”
帝王的妃嫔是极尊贵的,郡王乃至亲王见了都要行礼,这是大夏的规矩,但林白起也只是意思意思便直起了身子。
“林白起你好本事啊,女臣上殿,抗旨杀亲王,如今连凤澜王都敢保全,我看这整个大夏国,都快成了你一人的天下了。”渊姬瞪着她道。
“天下是皖帝的天下,臣从不想要,也要不起。”林白起两只手拢进宽大的袖笼里,斜着眼朝渊姬笑了笑,在她耳边气吐如兰,“臣想要的从来只是一个人,要那个人的全部。”
太不要脸了,简直不成体统!渊姬气得浑身发冷,咬牙强笑道:“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帝座就是再宠你,不也没将你纳入后宫?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品貌,连眼睛都只有一只的人,还想要帝座的全部,给帝座提鞋都不配……”
渊姬自顾自地说着,却不知那个人已经绕过她,往添仪宫的方向去了。
“这个渊妃好不懂规矩,就是卫贵妃与秦贵妃也是不敢向主子讨礼的。主子,刚才为何不让奴婢将她骂回去?”严小段恨恨地道。
“何必招这个麻烦?她原也不是个了不起的东西。肯把话摆在台面上的,倒不那么讨人嫌,比起去年进宫的陈涓,渊姬也算是个纯良的了。”林白起摇了摇头,“趁风刮的不大,往添仪宫去罢。”
***
才踏进添仪宫的宫门,便见东翠迎了出来,仿佛就知道两人要来似的。东翠给林白起做了个福,才道:“白王来的巧了,太后方才恰恰问道您,正打发奴婢去找您呢。”
“哪里敢劳烦东翠姑姑。”林白起笑了笑,“太后她老人家在做什么呢?”
东翠伸出雪白的指头朝右指了指,道:“在房抄经卷,奴婢这便带您过去。”
“有劳姑姑了。”林白起点头。
太后果然正在抄经卷,厚厚一本玄珠录,竟已抄到最后几页了。太后的字是极飘逸的簪花小篆,笔锋却带着些出挑,像极了她的人品。
她见林白起进来,脸色竟也未变,还吩咐东翠给人搬了椅子。林白起顿觉心里压了一块大石,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了,只好干干笑道:“太后好兴致。”
戚太后停下笔,略笑了笑道:“不过是打发时间,又挣得一个好名声罢了,不若如此,谁干这些劳什子的事儿?”
“太后说得极是。”林白起说着,还是坐下了。
她坐了半晌,太后也不理会她,只管就将手头上那一页经抄完,才道:“庆淮的赈灾粮饷送过去了?秦尧押回来了?”
林白起一并应了,并将秦尧疯了的是告诉太后,太后仍旧只是笑,也不说别的什么。林白起一直觉得太后很可怕,她竟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将“笑”这个字表达出这样多的意思。
太后于是又问了林白起一些事情,譬如押秦尧回来可有变故;譬如方才有没有见过帝座;又譬如跟师兄怎么样了。闲扯淡了半日,连林白起都怀疑太后是不是闲得太过分的时候,她终于道:“凤白骨的事,是你的主意?”
“太后明鉴,凭凤大人在宫中的位置,小王哪里就敢动他?”
“我道也是呢,白王就是再厉害,也不能在几日之内便查出澜王与老凤的这层关系。”戚太后将手抄的经卷整了整,云淡风轻道:“这回是哀家失算,可哀家要谁的命,天皇老子也得给哀家让道!”
林白起这才从椅子上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太后能不能放过凤兰?”
太后撂下经,嘴角弯出一丝笑意,施施然道:“这话问得糊涂了,斩草要除根,你替哀家办了多久的差事?竟不知哀家从不留祸患么?”
林白起听她这样说,心下顿时凉成一片。是啊,太后一向果决,正因如此,便杀了自己的父亲,又要除掉她与哥哥。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是自己的身生母亲……
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猩红,却立刻掩饰了起来,垂首恭敬道:“太后的意思微臣明白,微臣不打扰太后兴致,便先行告退了。”
“下去罢,哀家也乏了。”太后说罢便不再理她,而是转头逗鹦鹉去了。
东翠送两人出了宫,严小段便觉得自家主子的脸色不太好,便小声问道:“主子,可是太后使了什么绊子?”
林白起竟然笑了笑,“太后的口谕,让本王立刻做了凤兰。”
“这……这可如何是好?”小段一惊。
“本王能有什么办法,只巴望着太后年老色衰,聪慧也跟着退化了罢。”
严小段听她这样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好跺脚道:“主子,局势紧张成这样,您还有心说笑。”
林白起又笑了笑,“是啊,局势都这样紧张了,本王是不是应该立刻就去跳湖?”
小段立刻被她噎的全然说不出话来。
“花杀约了本王夜里在漕帮会面呢,车道山前自有路,且去会他一会罢。”林白起道。
小段吐了吐舌头,“夜里”在“漕帮”会面,为何听着好不正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