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贾琏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媳妇的肚子,一听凤姐只怕是要生产,也顾不得别的,三两步便往自己这边赶了过来。
因着凤姐方才见了红,贾母是生过几个孩子的人,知道只怕第二回来的快些,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命几个婆子好生送回凤姐院里待产。亏得大花厅离凤姐院子并不远,那几个婆子又是体健腿快的,待贾琏紧赶慢赶的跑了回来,凤姐已被抬进产房去了。
贾琏放心不下,又听得里头凤姐一声接一声的申吟,一时情急便要推门进去。却被门口的几个婆子拦住,赔笑劝道,“二爷且耐烦些在外头等着罢,这屋子里头如今有血腥气,实不是二爷能进去的。”
后头邢夫人王夫人扶着贾母也赶了过来,尤氏李纨几个妯娌都跟在后头,三春几个姑娘因着不好过来,都留在花厅那边听信。
见贾琏急的乱走,贾母便道,“女人家生孩子的屋子,你一个爷们哪里能进去,没得忌讳。凤丫头这也不是头胎了,一向胎像也十分稳固,想来必定无事,你只好生在外头候着便罢。”
贾琏只得陪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有老祖宗和太太们在这里,孙子也是放心的。”
话虽如此,那脸上却依旧掩不住焦虑之色,只拿眼紧紧盯着里间门口,不自觉的握紧了拳。
早有小红小琴小月几个手脚麻利的搬了椅子过来,众人都只在外间坐了。贾母见贾琏只在里间门口那里乱转,虽说自家心里也是有些焦虑,看他这样不免也觉得好笑,便向邢夫人道,“瞅琏儿这猴急的样子,凤丫头在里头生孩子,倒像是他也要跟着出力似得。”
邢夫人因着去年出了红蜻那档子事,心里也存了些担惊受怕,如今凤姐在里头高一声矮一声的叫痛,她听着也是放心不下,见贾母如此说了,便道,“琏儿这孩子心眼实,由他去罢。不瞒老太太说,我这心里都有些不安的。”
王夫人心里另是一种不安。她原先命李纨送了那些药材过来,只巴望着能不露痕迹的谋算掉凤姐这一回的胎,务必不能教大房开枝散叶。谁知等了这些时日,竟然一丝风声也没有。
命周瑞家的几个婆子过来打探了几回,都说凤姐那胎像稳固的很,轻易并不四处乱走。不但这样,屋子里凡入口的东西,都有小月小红两个一手把持,外人一点也插不上手脚。
王夫人便有些疑心只怕凤姐瞧出了些什么,才如此谨慎小心。只是凤姐这边的丫头婆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口风颇紧,外人要想打探些别的消息也不能够。
再一想横竖自己并未留下确切的把柄,闹出来却也不怕。谁知等了数日,竟是毫无动静的,便觉得许是自己多心了,凤姐未必瞧出那些药材的端倪,只不过是老太太和邢夫人送的太多,一时吃不过来也是有的。心里不由的又有些不足,只恨凤姐偏能逃过这一劫。
见邢夫人如此说,王夫人偏也要做出十分关切的样儿来,道,“听说凤丫头找的那些接生婆子都是十分妥当的,必定无事,咱们且等一会子罢。”
耳边听着凤姐喊得越发高声起来,贾琏只觉得自己那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只眼巴巴的盯着里间门口那帘子,若不是贾母等人都坐在这里,只恨不得冲进去握着凤姐的手才安心。
当年凤姐生大姐那回,邢夫人也过来瞧了瞧,只是那时候凤姐待王夫人更亲密些,邢夫人心里不忿,也不大操心媳妇的死活。
如今凤姐待邢夫人十分亲厚,邢夫人那心境和先前自然大不相同,见贾琏如此焦虑,不由得也跟着捏紧了帕子。
贾母一向是偏疼凤姐一些的,如今也顾不得再和邢夫人说话,只端坐在那里听着里头的动静。
尤氏如今和凤姐亲密,也不觉捏紧了帕子,手心里暗暗出汗。
李纨一向是本分安静的,只不言不语的坐在那里,低着头若有所思。
又过了半日,只听得里头凤姐一声锐叫,接着就有哇哇的哭声传了出来。
外头一屋子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只见里头一个婆子笑盈盈的出来,道,“给老太太和太太们贺喜,给琏二爷贺喜。是个白白胖胖的哥儿。”
贾琏顾不得别的,先问道,“你们二女乃女乃怎样?”
婆子笑道,“二女乃女乃好着呢,只是刚生产完了有些月兑力,二爷等下子进去瞧瞧便是。”
贾母和邢夫人听说是个哥儿,不由都是洋洋喜气盈腮,只觉得身心俱畅。屋里诸人也都上来贺喜,一时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平儿早已事先备好了荷包,挨个打赏屋里的丫鬟婆子并接生婆子诸人。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也都各有赏赐不提。
外头早有腿脚快的过去花厅那边给贾赦等人报信。贾赦一听自己有了孙子,立刻喜得眉开眼笑,一叠声的命身边小厮厚厚的打赏报信之人。
贾珍贾政也都上来给贾赦贺喜,又命方才停了的小戏立刻重新开锣,只将五子登科唱来贺喜。格外又多往台上撒了许多铜钱。一时欢声鼎沸不绝,竟比方才还热闹了许多。
且说早有事先备下的女乃娘抱了哥儿出来给诸人瞧了。按理说那刚生出来的孩子都是红彤彤皱巴巴的,偏生这个娃儿白生生的,喜得贾母亲自接了过来瞧了半日,笑道,“比琏儿当日的模样好得多了,日后必定是个俊俊俏俏的孩子。”
邢夫人也看的拿不下眼来,笑道,“老太太抱的累了,我抱一会子罢。”一面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了半日,越看越爱,笑道,“真是好孩子,偏生赶着这么热闹的日子出来了。”
尤氏见凤姐平安生产,也上来给贾母贺喜,笑说道,“外头都说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凤丫头这孩子偏生赶着这个日子口,只怕日后是个有大造化的呢。今儿咱们一家子原想着凑一处过节的,说知道竟是替哥儿接风的,可不是这哥儿的福气大么。”
这话说的动听,贾母和邢夫人都是心花怒放,,连王夫人都不得不扯出一个笑容来。
这时里头已然收拾毕了,婆子们都退了出去,平儿和小琴几个赶着进去伺候。贾母诸人也都进来看视凤姐,见凤姐虽然有些疲乏无力,脸色苍白,精神却还好,也就放了心,谆谆嘱咐了许多话只命她好生静养坐月子。因怕耽误了她歇着,贾母便带了人出去了。
贾琏早已等不得了,只是不敢抢在贾母跟前,好容易耐着性子等着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出去了,才一闪身冲了进来,坐在炕前拉着凤姐的手看了又看,方笑道,“辛苦你了。我在外头听你叫的那样大声,吓得魂都飞了,亏得你生的快,若是再等一会子,只怕我先就吓晕了。”
凤姐如今有些虚月兑,顾不得和他叙话,只道,“可瞧了咱们的孩子了?”
贾琏笑道,“果然是你我的儿子,那模样一等的好。等下子就叫那女乃妈子再抱过来给你细瞧瞧。”
旁边平儿和小琴小红几个都抿嘴笑起来,平儿便道,“方才人多,奴婢们还未给二爷和二女乃女乃贺喜。倒要郑重其事的贺一贺才是。”一面福了一福。
说话间小月小红小琴几个都在炕前跪了下来磕头,笑着给他们夫妻贺喜。
贾琏今日十分畅快,自然豪气干云,大手一挥命她们起来,笑道,“都是你们素日里伺候的好,每人赏十两银子。好生伺候你们二女乃女乃出了月子,我还有重赏。”
小红几个便都笑着谢了赏。
平儿也笑道,“二女乃女乃功劳是最大的,不知二爷预备怎么赏我们二女乃女乃呢?”
贾琏此时喜得无可无不可的,笑道,“我那里还存了一匣子体己首饰,这回也不必留着了,等我即刻取过来。”
说着转身出去,果然半日拿了一个描金匣子进来,轻轻放在凤姐枕边,笑道,“这些都是我素日里积攒的体己,原想着留着慢慢的送给你赏玩。如今你给我生了儿子,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我也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就这些东西都给了你罢。”
这个匣子凤姐前世也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是从尤二姐的屋里翻出来的。前世贾琏早就和自己生了二心,竟然连体己都交给那狐狸收着。记得当时趁他去给二姐送殡,自己进去一股脑的翻了出来,只气的倒仰。
不想今日自己生了哥儿,他竟然自己拿了出来,显见得是已经对自己推心置月复,再没有留后路预备勾搭外头那些狐狸了。
可笑前世自己费尽心思才拿到手的东西,这一回来的却是如此容易。果然前世是自己错了,本末倒置,错的离谱。
贾琏见她有些出神,还以为是没瞧得上自己这个匣子,伸手又拿了起来,打开递在凤姐跟前,笑道,“你瞧瞧,这里头可都是些稀罕物,别当我糊弄你呢。”
平儿也看了看,笑道,“果然都是些难得的东西。只是二爷这些东西都是放在哪里的,我竟然从来没瞧见过。”
凤姐见平儿促狭,也不由微微一笑,只看着贾琏,等他自圆其说。
贾琏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些原是自己背着凤姐和平儿攒下的东西,一时被喜气冲昏了头,就这么拿了过来,也不好再藏回去,不觉讪讪笑道,“不就放在那些地方收着的,你自己粗心没瞧见就算了。横竖如今都是你二女乃女乃的了。”
一面合上匣子,依旧放在凤姐枕边,想了想又怕凤姐多心,便道,“除了这些,我可是真的一点体己也没存了。你若是不信,只管教她们现在就跟着我搜去。”
凤姐怔怔的看着他半日,方道,“二爷待我很好,我都知道的。如今咱们儿女双全,总算是老天肯成全我,没有辜负二爷待我这一份心肠。”
贾琏不意自家媳妇说出这样一番情深似水的话来,一时也有些动容,忙咳了一声,道,“老爷方才就命小厮叫我,想是有要紧事,我先过去瞧瞧。你好生歇息着,我回来了再来瞧你。”
说着便自出去往贾赦这边来。
因着自家添了金孙,贾赦哪里还顾得上观灯看戏,只恨不得即刻过去那边抱了孙子亲香一番才算。只碍着许多亲族在座,不好露出太过焦急的样儿来,依旧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好容易瞧着贾琏过来,立刻命他只在自己旁边坐着,说道,“哥儿的名字可想好了么?”
贾琏如何不知道自己父亲,忙笑道,“凤丫头说我没过几本书,必定想不出好名字来,只等着求父亲赏个好名字呢。”
贾赦见儿子如此识趣,心里十分悦意,拈着胡子想了半日,道,“不若就叫贾芾罢。取繁盛之意,日后咱们大房开枝散叶,便应了吉兆。”
旁边贾政贾珍几个都纷纷点头,恭维贾赦这名字取得十分浑厚雅致云云。贾赦越发得意,不用别人劝,自己便多饮了许多杯,只喝的酩酊大醉。
贾母和邢夫人在里头也是十分喜悦,也都尽兴而散。独王夫人心里有些不快,却又不好露出来,晚间回去生了好一场闷气。
因着凤姐这回诞下的是长房长孙,贾母并贾赦邢夫人均十分看重,到了洗三这日,色色预备的十分妥帖。东府里尤氏自不必提,一大早便赶了过来,随后薛姨妈带着宝钗,黛玉带了郦嬷嬷和扈嬷嬷,也都次第赶了过来。
平儿这几日格外忙碌,预备好了许多花色的金银锞子,还有什么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只怕漏了哪样。亏得小琴小红几个帮着,外头林之孝家的旺儿家的也都跑前跑后,张罗的十分完备。
待用过午饭,外厅正面早已设上了香案,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凤姐内卧的炕头上也供好了“炕公、炕母”的神像。邢夫人便把盛了些艾汤的铜盆亲手放在炕上。
吉祥姥姥自前日便知道今儿必定能大发一笔横财,早就打扮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随着贾母等往盆里添些东西,嘴里随之念叨着,“连生贵子”,“连中三元”,“金玉满堂”等语。
诸人因着十分喜悦,又听那姥姥念叨的有趣,额外多往盆里放了许多金玉首饰,喜得那吉祥姥姥笑的满脸菊花怒放。
待搅盆之后,便把贾芾小少爷放进了盆里,只听哇的的一声,那姥姥便笑盈盈的高声道,“响盆大喜!”一面念念叨叨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忙活了半日,才把红纸包的炕灰送了进来,压在凤姐炕席底下,笑着又给凤姐道喜。接着给贾芾穿上虎头鞋,嘴角抹了一滴三黄汤,又念道,“伢儿是母身上肉,三黄煎汤解胎毒,虎头鞋子赤脚穿,蛇虫百脚不敢簇”。
凤姐便命平儿将早已预备好的荷包赏了下去,又有小红几个帮着那姥姥收起盆里所有的金银玉器等物,做一个大包袱包着放在那里,只等吃完了酒一并带走。
诸人且都去吃面。独迎春从未见过这样小的孩子,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吃了两口便又回来瞧贾芾。因向凤姐笑道,“小侄儿生的倒是有些凤姐姐的模样,瞧那眼睛便有些像。”
凤姐笑道,“他还小呢,再长大些才能瞧得更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别的我也不想了。”说着倒想起茜雪做的那件百衲衣来,伸手从枕边拿了出来,披在贾芾身上。
果然迎春十分新奇,拿起来瞧了半日,笑道,“这衣服做的倒巧,我竟从未见过的。”
凤姐笑道,“这是百衲衣,得求一百户人家凑够了布,才能做出这么件衣裳来。因着十分费事,不是家家都有的,姑娘没见过也不稀罕。”
迎春笑道,“嫂子针线上也不过和我一样罢了,怎的倒能做出这样的衣裳来?”
凤姐笑道,“不必抬举我了,我哪里有这份巧心思。这是茜雪做的,难为她费了那么些功夫。”
迎春是自小在贾母这边长大的,自然和茜雪也是熟识的。听凤姐说起,便微微吃惊道,“那丫头当日不是被撵出去了么,怎的倒能给嫂子送这个来?”
凤姐道,“如今你也当家理事,我也不怕说给你听。茜雪这丫头我瞧着甚好,因此她出去了我也命人时常的关照她,她那性子哪能平白的受人恩惠,自然要变着法儿的报答我。”
迎春如今和探春一同理事,虽然依旧温柔和平,那胸中也多了些丘壑在内。听凤姐如此说,一时若有所悟,只微微点点头。
凤姐也知她如今出息了许多,只是当家理事,许多心计依旧要慢慢传给她。因此笑道,“前儿我看了两句话,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咱们管家也不过是这个理儿。比如赖家如今已经是盆满钵满,咱们给他再厚的恩惠,他也不觉得。一样的恩惠,若是施给那些贫贱的人家,自然收效更大些。”
上元之日凤姐诞下麟儿,赖家那边早得了消息,第二日便命人过来送了贺礼,又请贾母诸人过府吃年酒。只是虽说往年十八这日都是往赖家坐席去的,今年却赶上贾芾洗三,自然是不能去的。赖家也知此情,便写了十九的帖子,送了进来。
凤姐也知他家这些时日避在外头不得进来,早已十分急躁,必定要寻着过年这节重新在老太太跟前露脸亮相。只是既然费了那样手脚才把这一家子弄了出去,万不可再使他们进来。
思来想去,迎春如今也是管家理事之人,有些事倒也应当同她商议,故此便露了口风。
迎春听凤姐说了这话,心下也有些明白,方欲开口,只听外头脚步声响,小红打起帘子,薛姨妈扶着宝钗的手,母女俩笑着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