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林贞所料,年初二各处便热闹起来。先是到王家拜年,王家人苦留,林家三口在王家乐了一日。大妗子尤其热情,林家替她养了一年多的女儿,养的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年节吃酒走亲戚,哪个不赞?有意说亲的都多了许多家。看看玉娘这些年的帮衬,她还指望着秀兰也嫁的那样好,日后儿子可就不愁了!这几日不断有人下帖子,邀她带着秀兰去吃酒,瞎子也知是相看的意思。先前她还想把秀兰嫁到京里去,后来转念一想,嫁那么远,便是想顾娘家也顾不来,不如同玉娘一样嫁在左近,还可以接侄女去教养哩。真个划算。遂今日下了血本,各色珍馐佳肴皆摆上案前,连林俊吃遍酒席的都赞好。一日也算宾主尽欢。
初三开始,官员大户开始走礼。旁人家人口多,有出去拜年的,便有在家看家的。唯有林家,只得主母一个。去别人家拜年都不安生,除了陈指挥使家里多坐了一会儿,余者同赶场似的,忙乱不堪。林贞也跟着四处跑场子,不由感概:“果然多子多福!”
常言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林家金银满仓,与林家相干的人家也喜笑颜颜,不相干的却不大高兴了。
前文有述,公侯勋贵,无事摆谱、奢靡成风。每到过年管家女乃女乃们莫不使出浑身解数,恨不能天上能掉银子,才好撑起脸面。若说林家请客唱戏赏新钱,是财大气粗,勋贵家丢上台的便是心头血。往年大家都一样,谁也莫笑谁。顶天了宣宁侯有几个门生孝敬一二,过年割的是胳膊肉、大腿肉不是心头肉罢了。却不想今年,宣宁侯家因胡乱认得干儿子发了,他家霎时松快许多,旁人家裁人哩,他家倒一气买了十二个水女敕女敕的舞姬养在家中。把年下只够钱请外头班子的人家气了个死。
其中有一户尤其嫉恨,此户便是寿宁伯家。寿宁伯乃皇后生父,因女得封,首代伯爵,人口还未来得及繁衍,按说即便不是金银满仓,也该游刃有余。只是旁人看着风光,未必就真个风光。如宣宁侯承平公之流,乃老祖宗的基业,家也不继而已,若肯舍下脸面省俭一二,也不是过不得。然外戚又有不同。皇后有育嫡长子,已册封为太子。然天家之事极不好说,后头无数皇子,不少出自勋贵家,哪个不比皇后娘家有脸面?谁知道他们动甚坏心思?勋贵再穷,也好过昔日连勋贵都不是的寿宁伯家!若不是当时赶巧,圣上的嫡兄死绝,谁知他竟能当了皇帝。真个造化弄人。
既然圣上的嫡兄能死绝了,谁知现在的情形?皇后且没三五个嫡子死哩,通一个宝贝,再不护着,连寿宁伯家都万劫不复。休说太子的小动作,便是正儿八经的打赏东宫属官,都要许多钱。这钱还不敢问圣上要,还不只得外家填上?太子又小,镇日跟在圣上身旁,连个走门路的银子都收不到,真是苦煞人也!皇后一系只得苦哈哈的等着太子长大,才好财源滚滚。
可寿宁伯家已经撑不下去了!
太子暂无实权,旁人讨好,不过是讨好。本朝对外戚防范甚严,送礼之人都同做贼无二。年初三时,寿宁伯夫人忍不住点了一回家资,差点哭出声儿来,对丈夫道:“年前替太子寻年礼,早花的精穷。过了一个年,库里竟只剩下几百银子。这年怎生过得!”
寿宁伯皱眉道:“年前圣上赏的一百金子呢?”
“哪还有?戏酒不是钱?走礼不是钱?”寿宁伯夫人道,“实在没法子,只好叫人偷着把不要紧的家伙当些银子出来救急。”
“胡说!”寿宁伯跳起来,“我才不干那没脸皮的事!才笑了宜川侯家当东西呢!我自打自脸啊!”
寿宁伯夫人怒道:“那你去想法子!不然今年我便和媳妇们背上那妒忌名声,把你们爷几个的姬妾统统发卖,既得了钱还省嚼用!”
寿宁伯气的眼都鼓出来了:“你敢!?”
寿宁伯夫人把账本往丈夫身上一摔:“你看我敢不敢!好不好我把那几个贱种卖与商户去换银子!我与你不一样,横竖满府里我嫡亲的子孙就那几个,偏着他们饿自家,我还不如偏了太子外孙哩!你看着办!”说完,一打帘子走了!
寿宁伯翻开账本看了一回,重重叹了口气,竟真个穷了!又不舍得如花似玉的小妾,如何是好呢?抬眼望窗外,忽然见到窗子上镶嵌的云母片儿!一拍大腿:“着啊!何不把生意抢过来!我乃太子外公,怕他一个鸟四品千户?”忙使人喊了三个儿子来,道:“伯爷我要去发个大财,你们几个带上人手,一同去!”
世子问:“老爷要做甚?且与儿子们分说分说。”
寿宁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说,两个幼子皆叫好。
唯有世子又问:“那宣宁侯和承平公”
寿宁伯嗤笑:“承平公一家废物,鸟他作甚。宣宁侯还敢跟老子硬杠不成?他干儿子也赚的够多了,竟是日进斗金,早该轮到别人享福了。莫不是天下只许他家发财?你休做娘们样,抄上家伙,唬的他交出生意,宣宁侯能耐我何?家里通只有几百银子,你们不过,老子还要过!孩儿们,走!”
林家正请年酒,谁想到大年下的叫人打起主意来?便是那最刻薄的地主儿,也不在正月里收租!杀父仇人都不过如此。
那寿宁伯也不是傻子,并不直扑林俊而来。从京城到广宁,冰天雪地里千多里路,竟是急行军的速度,只半个月便到了广宁。真个是人为发财,命也不要了。到了广宁,先不做声,原地狠狠休息了两日,于正月二十一日,摆出仪仗,大步流星的冲进了陈指挥使家。
陈指挥使并不大看得上寿宁伯,然则正经的国丈,不好怠慢,忙迎了出来,摆上酒果,热情招待。那寿宁伯当日凭着一股贪念,硬是奔赴千里,心里早憋着一肚子气。三个小公子并随从更是暗地叫苦连天。便也不寒暄,开门见山的道:“今日来贵府,有一事相求。”
陈指挥使忙道:“不敢,凭伯爷吩咐。”
“我欲想做那云母生意,买了林千户的铺子,你同我做个中人吧。”
“啊!”饶是陈指挥使久经沙场,也目瞪口呆!你大年下不要命的跑来抢人家铺子,想钱想疯了吧!?
寿宁伯压根不理他,只道:“你便去请林千户来吧。”
陈指挥使又不是林俊他亲爹,着实没必要替他说话,以免胡乱得罪人。只要他去请,那去请便是。他陪着寿宁伯,随意使人去了。
那人只道寿宁伯来者不善,顾不得天冷路滑,一路跑至林家,对林俊如此这般一说。林俊又好气又好笑:“莫不是太子也不要名声了不成?”却也担心又变,忙喊了兴隆吩咐:“你立刻上京禀报侯爷!太子外祖家,耍起横来咱也不好抗。要他做个准备。天冷,你进去问你娘与你两件上好的大毛衣裳,并多支些银钱,带上人,赶紧去!”
吩咐完毕,才换了衣裳,到陈指挥使家里来。
见面寒暄后,寿宁伯张口就来:“林千户也赚够了,不如卖与我家吧。”
林俊道:“里头有宣宁侯家的本钱,我不好独自做主。伯爷且说多少银子买,我好使人上京禀告一番。”
寿宁伯有银子还干这抢钱的买卖?他料到林俊要搬出宣宁侯来,冷笑道:“我来时已同他说了,你只管交予我,他并无二话。”
“契约呢?”
寿宁伯怒道:“我堂堂国丈,骗你作甚?”
林俊无奈,只得再退一步:“伯爷想多少银子买呢?”
寿宁伯皮笑肉不笑的道:“暂且无现银,打个欠条如何?”
林俊叫气笑了:“便是官买云母且不曾有过赊账,整个铺子如何赊得?”
“林千户那是不肯咯?”
“伯爷体谅则个。”
这厢正磨牙,那三公子恼了!寿宁伯家的三公子乃京城第一纨绔,仗着是太子表兄,横行霸道。索性本事小,不曾弄出甚大事来,京城的人懒怠理他,谁料他自以为得了意,只当众人不敢惹他,越发胡作非为。世子又厚道些,常在后头跟着赔钱。年前还在京城纵马,踩伤了进城买年货的农夫,督察员正待参他,又要过年,万臣朝贺,恐伤储君颜面方搁下了。
这样一个混世魔王,自认在京里都无人敢惹,岂会把林俊放在眼里?他寿宁伯家要铺子,你不乖乖双手奉上,还要这个要那个?简直翻了天了!一时怒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还敢谈钱来?”
林俊也恼了,好不好他乃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一个黄口小儿如此无礼,便是太子表兄又如何?沉着脸道:“买卖买卖,无买哪有卖?我这铺子一年赚多少,伯爷心里也有数。既是国丈,下官也不好说经济之事。若说起来,百万银子总值的,如今只当是下官孝敬,十来万两的本钱总要与我,国丈说是也不是?”
林俊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连世子都嫉恨起来。堂堂国丈家,过了个年便过的精穷,你这儿倒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如何不叫人恼?
寿宁伯也知他是硬抢,偏林俊非要他拿出现银来,两下僵住。
陈指挥使在一旁装死,内里暗骂寿宁伯老不死的!云母片儿在林俊手里,他一年白得几千两,寿宁伯若抢了,连带他的肉也割了。割肉便罢了,竟还空手套白狼,下作过了些!他心里向着林俊,又不好说出口,脑子转的飞快——怎生弄走这祖宗?
与林俊对望一眼,林俊有了主意。
只听林俊赔笑道:“如今天寒,铺子不得开工,工匠借回家过年。移交并不好谈——总不至于给国丈一个空壳子,那是我不厚道了。何处采矿、何处磨边、何处运输都是讲究。总要等开春才好说话。国丈且赏脸吃杯水酒,日后再谈,如何?”
林俊使得缓兵之计原也算上策,然寿宁伯却不吃这一套!等到开春,宣宁侯同承平公往圣上面前一哭,他还抢个屁!圣上可不能顾着外戚不顾老臣,好不好,那是跟过□□的人家!但此刻要抢了,圣上便好使个拖字。时间长了,众人忘了,他就白得了一注钱财。既然是抢不是买,何苦等到那早晚。偏又说不出理由来,只得耍赖,怒道:“好你个林千户,我还没参你贿赂上官!你竟与本官顶起牛来!你若不交铺子,仔细我压你进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