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烧退了,人清醒了一会。喝到嘴里的药已感觉不到苦味,屋子里人影幢幢,模模糊糊一片,只勉强看得清一点轮廓。喝完了药花满楼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花家人片刻不离地守在床边,韩夜心刚刚活过来的心又木然起来。他想起那个和尚的话,脑子里翻滚着前世记忆,下了狠心又冲向佛堂。
假如他重生在这个世界,并不是来阻止花满楼的灾厄,而是给他带来灾厄,这让他以后如何自处?他忘不了和尚“天煞孤星”的批语。上一世,那个女人、女乃女乃、修鞋大叔,这一世,韩铁成、海明珠,全都离他而去,这是不是就应了这个批语?韩夜心以前从来没认真想过,只要稍微出现一个苗头,他就在心里硬生生掐灭。人总是要活着的,而好好活着,就必须要保护自己,不能让这些念头毁灭了自己。
可是花满楼生病,却让他猛然明白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拯救者,事实上,却是一个煞星!假如花满楼没有遇到自己,或者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
韩夜心越想越偏,在风雪中越跑越急,他希望那个和尚还在佛堂,能带他走,远离花满楼。前世的韩野是个杀伐命,这一世的韩夜心也是个杀伐命,所以才说黑气直冲脑门。那一线生机……算了吧!根本就没有的东西!
韩夜心在走廊里悲愤地跑着,忽然额头一痛,他低头一看,见打中自己的是个枣核。
陆小凤坐在对面的屋脊上,吃着东西,不断有枣核、瓜子壳丢下来。
那枣核打在头上一点也不温柔,额心已经破了皮。韩夜心却没有管,一直向前跑去。
陆小凤跳下屋脊,大红披风在空中一翻,人已经落到他跟前。
“小韩,你要去哪?”
“那天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要去找那个和尚。”
陆小凤笑了声:“和尚又不能治花满楼的病。”
韩夜心急:“你明明听见了!和尚说我是天煞孤星,只要我在,花满楼的病就好不了!”
“哈哈哈!”陆小凤抱着肚子笑起来,他简直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韩夜心,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那万试万灵的药引吗?没了你花满楼病就会好?你有点脑子,这怎么想都没什么关系吧!”
韩夜心叹了口气:“陆小凤,你是不是永远不会觉得,天地间有些东西玄妙的你根本无法战胜!”
“是!”陆小凤笃定地道:“韩夜心你不要犯糊涂,你要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走了,花满楼醒了,我怎么和他说?告诉他你的朋友觉得自己是天煞孤星,只要离开你的病就会好吗?花满楼肯定会一脚踹过来!”
韩夜心道:“我没有办法……”
陆小凤很疑惑一件事。为什么韩夜心对花满楼有这么多的负疚感?好像花满楼的任何灾祸、不如意都是他的责任一样。
大家明明都只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前世的恩怨情仇。
他摇摇头,把无力地坐在雪地里的韩夜心拉起来:“至少这时候你就不要添乱了,乱跑的话花伯伯还要派人找你。花满楼很厉害的,阎王爷带不走他。”
韩夜心浑浑噩噩地被陆小凤拉了回去。他知道陆小凤说得对,他出走也只是添乱而已,到时候更加无法面对花满楼。
刚走到小院门口就听到一阵惊喜的声音,韩夜心和陆小凤连忙跑进去,就见秋素萍紧紧抱着花满楼,而花满楼面露微笑,任凭秋素萍把他抱在怀里。
韩夜心简直是屏住气息地走过去,他见到花满楼的眼睛望着前方,落在床柱上。韩夜心的心冷成了冰块,简直连全身上下都结成了冰。
他走过去,轻声问道:“花满楼?”
许是声音太小了,花满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朝韩夜心的方向望过来:“夜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人本就很虚弱。
韩夜心颤抖地举起手,却被陆小凤握住。
陆小凤走过去拍了拍花满楼的背,道:“花满楼,就知道你这家伙大难不死。”
花满楼轻轻一笑:“给陆兄添麻烦了。”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谁都发现了花满楼眼睛不正常。
秋素萍察觉有异,松开花满楼,望着他的眼,道:“孩子,七童,你……”
花满楼模了模秋素萍的脸,模到一行行泪水,他道:“娘……”
韩夜心在外面木然地坐了一个时辰,见大夫一个个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暗暗摇头,神色惋惜。
“可惜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好孩子。”
韩夜心看到苦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希望,他拉住苦竹,把苦竹拉倒一个角落里,道:“大师,花满楼的眼睛还有救吗?”
苦竹模了模他的头,神色十分不忍。
韩夜心那疯狂的念头又上来了,朝苦竹大师招招手。苦竹弯下腰,韩夜心对他道:“如果把我的眼睛换给他……”
苦竹大师脸色一变,连忙宣了一个佛号:“小施主,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
韩夜心道:“做不到吗?”庄聚贤能把眼睛给阿紫,他为什么不可以?
苦竹摇了摇头。韩夜心的脸颊病态地嫣红,眼睛里闪着执着火热的光。苦竹知道,如果不打消他的念头,恐怕他会一直这样想下去。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试问世上医家,没有一个能做到的。”
“连魔教也不可以?”韩夜心喃喃道。事实上他连这个世界有没有魔教都不知道,但这种世人认为疯狂的事,魔教不是一直走在前头?苦竹更是心惊,他仔细看了看韩夜心,心中暗暗叹气,把手放在韩夜心的头上,念了一段清心咒,道:“小韩施主,老僧必定全力施为,七公子的眼睛未必不可挽救,只是小韩公子也切莫再有这样的念头,免得坏了心境。”
韩夜心听了那一段清心咒,心里也宁定不少,不复方才的疯狂。他点了点头,但也没全然放弃这个念头,只道是从苦竹嘴里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几日之后,花满楼的烧已经退了。他的人在阎罗殿前游了一圈,瘦了不少。可是他越清醒,就越知道自己已看不见了。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圈绷带,涂在上面的药始终让他觉得很难受,不住地流眼泪,但是却一点光也没有。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黑暗,还完全无法领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慌乱也慌乱不起来。
刚刚醒过来时,没有看见一点光,却先听见了家人的说话。不一会,他就知道并不是“没有点灯”,而是他看不见。他不想说出来让花如海和秋素萍更担心,只希望他们能稍微放下心来。
当他听到韩夜心几欲断绝的声音时,知道韩夜心时刻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心里却一派轻松,还暗暗想着,为什么夜心就有这种预感呢?听他那声音,他肯定狠狠被吓到了。
花满楼想安慰安慰他,但已经来不及。众人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各种问诊和吃药中度过。他的家人全都紧紧围着他,每个人都遭遇了极大的打击,就连在别院养病的三童四童也赶了回来。花满楼很想告诉他们,不用如此担心,可是,每当他笑一下,他就感到家人们的悲伤更甚。
他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他的房间里,始终有人守着。花满楼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能在每次醒来时,用耳去听,人多的时候是白天,人少的时候是黑夜。
他的睡眠完全紊乱了。有时候深夜醒来,能清楚地听见雪花落到地上的声音。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花满楼凝神听了很久,微微一笑:“夜心?怎么不说话?”
韩夜心并不知道花满楼已经醒了。他趴在床边,看着花满楼:“眼睛疼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
韩夜心伸手模了模花满楼眼睛上的绷带。
花满楼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他的。韩夜心的手很冷。
“夜心,这么晚怎么不睡?”
“睡不着。”
“这几天你都睡在哪?”躺了很久,花满楼想要坐起来。
韩夜心按着他,摇了摇头。想到花满楼看不见,他道:“躺好,不要再受凉了。我睡在书房。”
花满楼:“你怎么不去找一个舒服一点的床?”
韩夜心握住花满楼的手。花满楼感觉到从指间传来的温热,那是韩夜心的眼泪。
“怎么哭了?”
“花满楼,”韩夜心低着头,泪珠不断地打在花满楼的手上,但却听不到他的哭声:“我的眼睛给你好不好?”
花满楼一怔。他撑起身靠在床上,另一只手模上韩夜心的脸。韩夜心满脸的泪水。花满楼握着他的手,尝了尝指间。果然是咸的。
他真想看看韩夜心现在的样子,问问他:“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夜心?为什么连眼睛也不吝给予?”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不见韩夜心的表情。他没办法对着黑暗坦然说出这些事。
花满楼搂过韩夜心,抵着他的头道:“傻瓜,我要你的眼睛干什么?虽然看不见了,可是我还有耳朵,还有鼻子,还能听,能闻,能尝……”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哭了。
他还没有为失明这件事掉过眼泪。但是此时,他就抱着韩夜心哭了起来。
他们的泪水一起流在了手上。虽然粘粘腻腻的很不舒服,但谁也没想松开。
韩夜心的头窝在花满楼的脖子上,告诉他:“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你什么时候想要,我就什么时候给你。”
“傻瓜。”
花满楼抱着他,轻轻叹息一声。
他掀开里面的被子:“夜心,上来睡吧。”
两个孩子头对着头睡着了。这是这些天来,他们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觉。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