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非今,昨非昨,大梦始觉,一觉黄粱枕。
那日酒宴上慕容晋圈下的的黄粱酒尤剩了半葫芦,差人送回了书斋。
白狐觅得了酒香,一矮身便从门缝里钻入了厨房,一扫身后蓬蓬松松的尾巴,又抖抖自己身上的皮毛,鼻子且一耸一耸的……狐狸也不知摊上了何处的毛病,近日来一见酒味便不得安分,钻入了酒缸里多半便不怎么出得来了。
青鲤见不得这小狐狸腆着肚子醉在酒缸里的小模样,书斋里也尽是些鬼怪,难见活物,自然是吃不得酒味的,书斋主人又不是个嗜酒的,厨房里并不常备着好酒。今日难得竟见了酒味,这狐狸抖抖尾巴便蓦地起了偷酒的兴致。
狐狸的脑袋上趴着一只融雪团一样的白兔子,那狐狸浑身上下都是纯白的,那兔子也是白白的一只,滚在一起,远远看去,有些不怎么能辨的分明。竟原来这书斋里好酒的活物并不只有一只狐狸,还有一只兔子。讹兽天性喜好享乐,早年在人世享遍了人间香火,仙兽的本事倒是不曾习得几分,人间的恶习多半却是沾了个遍,贪杯,好赌成性,听了色子声便挪不得步,闻见酒香便走不得路了,见了漂亮女人说起话来那更是半截舌头也不打弯的……
那兔子好酒,便是那狐狸说不得也是被那兔子诳着方才知了那酒中滋味的!
此话暂且撇开不谈,这一狐狸一兔子倒确实是因酒……竟然难得相交成了一对还算不错的酒友。
讹兽怂恿了那狐狸去偷酒喝,他一早便闻见了那浓香的酒味儿,慕容晋差了阴司的鬼差送酒来的时候,它便盯上了那半葫芦的黄粱酒,一想到那另外半葫芦被慕容晋倾入了凡间酒坛子里的好酒,它便忍不住觉得可惜,只道了一声实在暴殄天物。
狐狸扒拉着爪子,轻轻巧巧地那么一跳,便跳上了厨房里的碗橱里,伸着爪子便要去勾那酒葫芦,哪只,却正在这时,从碗橱里竟是忽然冒出了半个血淋淋的头颅来,无头鬼本是青鲤寻来在厨房看火的,灶台上的火还在滋滋的烧着,正烧着一罐子的白水……狐狸伸手去够那碗橱里的葫芦,碰了厨里的碗碟,白瓷的碗碟经了那狐狸爪子一碰便是一阵“卡拉卡拉”的声响,惊了那看着火的无头鬼,那头便飘啊飘的飘上来那么一瞧……
这一瞧,却是将那白狐狸一下吓得不轻,“吱吱吱吱”地胡乱乱叫了一通,爪子暂且那么一扑棱,竟将那已经差点勾出来的酒葫芦从碗橱里碰了出来,那兔子一见,蹦了后腿便猛地往前一扑,一下且抱住了那酒葫芦,然而……那酒葫芦塞子好似有些不妥当,那葫芦掉了个个翻下来的时候……只听得“兹啦”的一声,竟有一滴酒液顺着那葫芦口落入了那一罐子的滚水之中……
随后又见那墙后忽然走出了一具无头的人身来,只见那人身上竟尚且作着一身秦汉时期的儒士的打扮,右手上且执着一把扇子,那穿过了碗橱壁的头颅且唤了一声“我的头呢?”。
只见那无头的身体走至了碗橱旁,伸手在那处模索了几下,两手捧着自己的头便往自己脖子上那么一按,然后转转,只见那人活动了几下自己的脖子,方才觉得满意的往四下里一瞧,只见这人五官俊秀,生来倒也似个俊俏书生的模样,手上的折扇明晃晃的暂且那么一打,似当真颇有几分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
这无头鬼自言本是秦皇琴师李然,后因事触怒秦皇,判以五马分尸之行而死,因生前先被扯去了头颅,故而死后便成了无头鬼,四肢尚且还好,却总是掉了头,便是有时说话且这么说着说着,那头便要咕噜咕噜地从脖子上滚了下来。
狐狸眼见自己好似惹祸了,狐狸眼一瞪,四肢暂且那么一趴,便好似就这么昏死了过去。兔子抱了酒葫芦便往一旁一闪,且咕咕哝哝地道了几声“你瞧不见我瞧不见我瞧不见我。”
那无头鬼伸手且拎起了那晕死过去的小白狐狸,哈哈大笑几声之后,伸手且捏了捏那狐狸的鼻子,道了声,“你这偷酒吃的小狐狸倒也是聪明。”
李然死后倒不是为了怨气凝而不散而转不了轮回,便是生前为始皇五马分尸之怨尚且已经散去,又何谈怨气凝而不散,据言却是因为此生执念未消,因而难入轮回,百年前,苏折见他之时,这人便是已经成了孤魂野鬼,又一早遭了劫难,魂魄将散,后得以遁入养魂葫芦中休养生息,方得如今修为,五十年前便已转了鬼修,倒是个极有慧根的。
无头鬼且揪了抱着那酒葫芦的兔子的兔子耳朵,那兔子便哇哇大叫道:“你这刁民……刁鬼……你可知道我是谁吗?堂堂……仙兽,你这大胆鬼修怎敢如此……”
话未说完,李然且揪了那兔子的一截短尾巴,伸手一指便道,“小白”,伸手且再一指那狐狸,又道了一声,“大白。”
李然且道了一声,“呀!又胡闹了。”
讹兽一龇牙,张口便道:“本仙兽怎么可能承认那么白白白白白……白痴的……”
李然模了下巴又道了一声,“那阴司判官差人送还了那半葫芦的黄粱酒,一时间倒也不得用处,百年攒下的黄粱酒尽管不多,倒也算不得上少,库存里尤剩了一葫芦,你们且去了这半葫芦解了馋,也似不怎么当意……”
“只是那一罐子的白水本是青鲤寻来的四时晨露之水煮来的,本是要与公子泡了茶水喝的,可莫要于你们两只搅了。”
只见那一罐子的白水表面上好似腾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已经隐约开始滚起了乳白色的水泡……
讹兽一见便忙转过了头来,且一边扯着嘴角干笑着说道:“是极是极。”
一兔子一狐狸叼着那酒葫芦一落地便轻轻巧巧地钻出了厨房。
……
青鲤端着手上的茶水且送入了书房,苏折且一翻手上的书册,那坐在他肩上拇指大小的一只耳语虫正叽叽喳喳地与他说着话,那耳语虫看着不过一个拇指的大小,生来两对半透明的翅膀,似个人形,两边的耳朵却是奇大,掩住了大半张的脸。
苏折眼盲,故而目不能视,闲来无事之时却又喜好翻看了几页评书,那耳语虫喜好食豆鼓,苏折便许了它一日一碟豆鼓,那耳语虫便每日于他说道两个时辰的评书。
青鲤且放下了手上的一壶新茶,又收了几案上几个时辰前送上的一壶冷茶,待得苏折回头,且道了声,“青鲤,你近来可有见得阿九?”
阿九便是那只摇摇晃晃终日饱食的鬼头鹰,阿九原是天下间据闻出现过的第九只鬼头鹰,便只唤作了阿九。阿九常以恶鬼魂魄为食,近日想来多半是已经出去觅食了,然而,现下算算时日,却已经足有半月不曾见了那鬼头鹰……
青鲤嘎达嘎达地翕动了下上下的骷髅骨头,口中却是吐出了一阵好听的如银铃一般的女子的嗓音,且掩嘴低低地胡卢而笑道;“几日前方才见过,那肥鹰便是在外也不是个能吃亏的,几日前见它的时候,倒好似觉得这肥鹰肚子上的肥肉又涨了整整一圈,想必想必又多贪了一些口月复之欲,日子倒是想来应是过得极为舒服才是。”
苏折随即低低地也轻笑了几声,“半月前,阿九回来的时候,看着便好似又胖上了一圈,几日前竟是又见胖上了整整一圈,再见的时候,莫不是当真要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圆球?”
说罢,苏折抬手且按了几案上的那杯新茶,扶着那茶盏且至了唇边,只轻轻地抿上了一口,门外不知何时且立着的白狐狸一见,闭目伸了爪子便不由掩上了自己的眼睛,兔子便只顾把自己团成了一只小小的毛球,且只喃喃说道了几声“无怪无怪。”。
——今日的茶水怎好似……竟像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苏折伸手且揉了自己的额角,皱了眉,只觉得方才咽下去的那一杯茶水只除了那一阵的茶味之外,还似觉出了几分……古古怪怪的滋味,脑袋一下子竟是忽然觉出有了几分困意。
心思百转之下,却是蓦然想到,莫不是……
是了,这混着酒味的茶水的味道自然该是十分古怪的……
不曾想,今日竟是忽然也遭了这黄粱酒的滋味。
只觉得脑中好似又是一阵昏昏沉沉的感觉自下而上地涌了上来,耳边正在细语的耳语虫说着的评书一时间也变得有些迷迷糊糊了起来,辨不分明……便是再揉了额角也掩不住一下沉重的困意。
隐约的,他好像在梦中见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寒山外的古寺之中见一学子点起了一盏油灯,烛光摇摇曳曳,印着那书生看不分明的侧脸……
寒山,古寺,书生……
好熟悉的场景……
该是……几世前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