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刚六点钟的时候,段师傅就来敲我的房门。我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窗户上的那张怪脸,看了看那窗户,心想大概是眼花了吧。
我打开房门,发现段师傅已经整装待发,我本来还想让他等一会儿,我好梳洗一下,但是他的态度却十分坚定,坚持要我现在立刻就跟他上路。虽然心里感到不爽,但毕竟是客随主便,何况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替父亲办事,我可不想回去让他老人家嘲笑我。于是,我只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草草上路了。
还是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这一次,我坐在副驾驶,问:“段师傅,这回我们去哪儿?”
“去山里。”段师傅淡淡地说道,似乎并没有什么闲心跟我闲聊。我也不是贱骨头,看人家态度冷冰冰的,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靠在车座上拿出手机一边听歌一边吃着从店里老板娘那买来的面包。
车朝西南开去,看样子是要进山区。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汽车开已经开到了一处十分偏僻的小山区了,我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山,问段师傅他也不回答。只知道在这里已经没有沥青铺砌的柏油路而全部都是土路了,在往前,只有一条在浓密的树林间的小路了,汽车根本无法开进去。
这时,段师傅停下车,我看见在山林边缘站着一个身材魁硕的中年男子,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短褂,是藏蓝色的粗布裤子,看样子是少数民族的装扮。段师傅指着那人对我说道:“他是苗人,叫达召,苗语老虎的意思,你跟着他走就对了。”
我带着七分疑惑三分气愤下了车,心想,难不成就这么给我扔在这里了?都说滇南的少数民族山民彪悍,看那人虎背熊腰的样子,再看四周杳无人烟,我心里还真的有些犯怵。
段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直说道:“放心吧,跟着他走,没有错,到时候我会在这里接你的。”
我点点头,也不想让段师傅看出我的胆怯,于是就下车径直走向那穿着朴素的苗人达召的面前。
我一来到他的面前,他便冲段师傅点了点头,段师傅会意于是便开车离去了。
“你就是范佩玺?”那达召一开口说话,我便立刻辨别出了他的声音,这不就是昨天晚上在我房门口说话的人么,那浓重的鼻音我绝不会听错。我点点头,他便继续说道:“跟我来吧。”
于是,我便跟着这位苗人走进了那林中小路。一开始,脚下还有路的样子,可走着走着,就发现脚下已经无路可言,完全是踩着杂草前行。若不是有这个达召为我引路,我估计早就已经在这里迷路了。以前我就听父亲说南疆穷山密林甚多,没有向导敢独自一人闯进山林无异于自寻死路。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今日一来,便有了深切的感触。放眼望去,四周的景象仿佛永远都是一个样子。而且,这山势起伏极为不稳,走起路来时上时下,抬头想看看太阳,却树影斑驳,也无法准确分辨太阳此时在哪个方向。
大概是我缺少锻炼,没走多远,我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但达召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见我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还有很远的路呢,现在不能休息,否则天黑之前就到不了村寨了。”
“天黑之前?”我一听这话,差点没坐在地上,敢情这是要走一天的打算呀。不过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如果不紧紧地跟上达召的步伐,我大概很快就会迷失在这座山林里。
这一路走了整整三个小时,我们只在中途的一处小溪的地方休息了一阵子。
太阳临近落山的时候,我终于依稀能够听见有人的声音,于是便问达召,道:“是不是快到了?”
达召点点头,继续走着。可是,我走着走着,心中却起了疑问。这个阿姝娜,竟然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虽然我也知道南方的许多省份的山区中都有鲜为人知的小村落,他们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以前,我还挺羡慕他们这种生活,可是现在一想,哪里是他们不想与外界联系,只是这山路曲折漫长,实在是堵塞了对外的沟通。
我父亲说他当年曾经来这里考察,这我倒是相信,但他说他被强盗团伙劫持,我倒是有点不相信了。如果说这样的深山老林里能有强盗团伙,那这帮强盗估计得天天喝西北风,想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玩“此路是我开”的劫道游戏,估计也只有这里的山民了。我心想,难不成我父亲当年就是被这帮山民给劫持了,然后又被那个所谓的阿姝娜大巫给救了?
我正思索着,眼前突然豁然开朗,一个建在两山之间的狭窄平原上的小村落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看了一眼手表,马上就要四点钟了,快是吃晚饭的时间,心想这里总不至于连顿饭都不供吧。
还好,达召边走边对我说:“我先带你去我家吃点东西,等你吃饱了再去见阿姝娜大巫。”
我一喜,心说他终于提到阿姝娜了,这一路上,我从开始就想问他有关阿姝娜的事情,可是他却总是一言不发,让我找不到契机,这下子,我正好佯装随口问道:“大巫?那个阿姝娜,是个巫婆吗?”
话音刚落,达召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自知无意间冒犯了他,慌忙改口道:“你别误会,我没有不尊敬她老人家的意思,我也不懂你们这里的风俗,我怕一会儿见了她老人家说错话,还请你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达召转过头,说道:“阿姝娜大巫的确是个巫师,但绝不是你们这群汉人所理解的那种无知的骗子。”
我忙点头称是,继续问道:“这么说,那阿姝娜大巫在你们村落里地位很高喽?”
“至高无上。”
“那你们的村人也都十分敬重她老人家,对吧。”
“那是自然。”
“那她的孩子,你们也都很敬重吧。”
“你在胡乱说什么?”达召又一次发怒道:“阿姝娜大巫从未出嫁,怎么会有孩子!”
我连忙赔笑说道:“达召大哥,你别动怒,我一个毛头小子,从东北来的,啥也不懂,说错话了,绝没有不尊敬你们阿姝娜大巫的意思,你可千万别见怪呀。”
达召不再理我,继续走着。此时,我们已经进入了村落里,四周是十分典型的苗族建筑,多半都是木屋,古香古色。村里的人也都是传统的打扮,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苗族人,头上戴着很多银器,倘若是在山外,她们肯定很惹人眼目,可是现在在这山里,我这一身卫衣牛仔裤却显得格格不入,那些苗族的姑娘一眼便可以看出我是个外来人,时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姑娘看了看我又都相视而笑。这样一个地方,若好好开发,肯定能成为一个知名的旅游景点。
但是,我现在却无暇去欣赏这些村景,因为此时的我已经陷入一种巨大的疑惑之中。刚才达召的话,明显与我父亲所言有所出入。首当其冲的就是我父亲所谓的救命恩人的后人,也就是阿姝娜的后人。♀可这阿姝娜既然是这里受众人景仰的大巫,且从未嫁人又何来后人呢?其次,我总觉得这阿姝娜要将她所谓的后人托付给我的父亲这件事有些蹊跷。既然阿姝娜身为大巫,那肯定是不愁吃穿,尤其是苗族这种时至今日仍然十分重视巫文化的民族,巫师无疑相当于他们的精神领袖。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她真的有后人,也用不着托付给远在天边的我的父亲,在这村落里,恐怕随便交给某户人家,对方都会全心全意地照顾。
这时候,我心里有个荒唐而又十分符合逻辑的猜想——难不成,我父亲当年和这个阿姝娜发生过一些事情,致使这阿姝娜怀了孕,而那阿姝娜的后人其实便是我父亲的私生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阿姝娜把她的后人托付给我父亲,那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这也就是说,我这趟是来接我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也太扯了!虽然按照逻辑推理来说,这样的解释无可挑剔,可是,依我对我父亲的了解,他是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我正想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达召的家了。他的家跟周围许多户人家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走进屋子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达召的妻子很漂亮,有些害羞,此外,他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长得跟达召简直一模一样。我想简单跟那娘俩简单客套一番,可惜那娘俩却不会说汉语,我也就直接跟达召动筷吃饭。本来还以为能有什么特色菜,结果一看,却顿感失望,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常菜,惟独那自酿的米酒格外好喝。其实,这也正常,苗人虽说是少数民族,但是却与汉族的关系最为密切,两个民族早在上古传说的时候就有过交集,当年蚩尤的三苗九黎部落与炎黄二氏争霸,两个民族就已经相遇了。日后,两个民族文化的交流碰撞也就更加频繁了。虽说我并不怎么爱好历史,但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也懂得一些。
吃过饭,达召终于带着我去见望那个颇有神秘感的阿姝娜了。此时天色已晚,我跟着他的带领,在村落的小路里七拐八拐,根本无法辨别方向,走了好一阵子,总算走到了一处远离村落的僻静木屋。
这木屋与村里其他的房屋相比未见得如何好,但是却比较大,是由五六间木屋合建的。我在达召的带领下走上前去,甚至还有几个黑脸苗人挡住了我们,我见达召跟他们用苗语简单说了几句,那几个黑脸苗人狐疑地看了看我,才将我们俩放行。
那阿姝娜的住宅很老旧,看样子房屋已经有些年头了,屋檐下挂着一些奇怪的木质装饰,像风铃一样,随风摆动。达召让我站在门前等一阵子,他要进去通报一声。我在屋外等了一支烟的功夫,达召才从里面出来,对我说道:“进去吧。”
我犹疑了一下,问:“你不进去?”
达召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也就只好自己走了进去。
一走进屋子里,我就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这木屋虽然从屋外来看还算干净古朴,可是屋内却有一种一场难闻的味道,像是某些东西发了霉,同时又像是一些草药的味道,我仔细分辨了好久,才发觉,这是老年的味道。想必很多人也都有这种体会,年轻人凡是去老人家里做客,无论这家里收拾的怎样干净整洁,可还是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年老的人的身体能发出来,那是一种大限将至,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所发出的味道。
我走进的这间屋子,是这一排五六间小木屋中最小的一间。屋里很阴暗,小窗都用粗布盖住,光源只有两盏烛灯,发出明明晃晃的光亮。我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后,发现小屋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苗族姑娘,她戴着传统的苗族银器,看样子是经过一番盛装打扮,头顶上的银质装饰让她显得有些头重脚轻。我心道,难道,这人就是阿姝娜?这也太年轻了,看样子比我还要小几岁呢。
我走到那苗族少女的面前,她也不说话,也不看我。我心说,这山里的人民可真是一点都不热情呀。我刚想跟她开口说话,一个分外苍老沙哑的声音却突然响起,说道:“继云的后人?”
也不知是被这屋子里阴森的氛围所影响,还是这声音确实有些恐怖,我被这一声着实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声音的来源是在屋子东南角的方向传来的,那里没有烛灯的光亮,我走进一看,发现那里挂着一块棕色的粗布帘子。
我应声回答说:“是,我父亲是范继云,您就是阿姝娜?”
帘子里的人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只枯干的老手从帘子里伸了出来,冲我招了招手,看那样子是在招呼我过去。我看那老手简直骨瘦如柴,那一招手似乎就像是被风吹得轻摇摆动一般。看样子,这阿姝娜年纪已经很大了,令我惊讶的是,她这样岁数的人,又住在这种偏僻山区,竟然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我走上前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那帘子里的人又说道:“再近一些。”
我往前挪动了两步,觉得已经离那人非常近了,可是那人却又道:“再近一些。”
这回,我总算理会了她的意思,原来,她是希望抚模我的脸。我知道瞎了的人总是喜欢用手模一个人的脸来记住一个人的面容,看来,这帘子里的阿姝娜是一个老瞎子。
虽然心里很不情愿,但是思来想去,既然父亲已经说过这阿姝娜是他的救命恩人,何况我又是一个晚辈,不好不从命,便俯子,把脸凑到那干枯的老手前。
那老手一触碰我的脸颊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立刻感到脊柱发寒,不敢动弹。那老手的干枯程度远比我想象中的厉害,那手在我脸上抚模的时候,我只感觉拿手简直就是一副骨架,没有丝毫的肉感,而且,手掌异常坚硬粗糙,手掌的掌纹就如同砂纸一样,在我脸上一通乱画。
渐渐地,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只老手似乎并不是在抚模我的脸颊,它只是用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在我的额头至下巴处歪歪扭扭地画着什么,那感觉就像是、像是——鬼画符!
可鬼画符从来都是道教的一种驱邪镇鬼的把戏,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苗族巫师也玩这一套东西。
我正犹疑时,那老手已经停了下来,重新缩回帘子里了。
过了一会儿,帘子里的阿姝娜似乎有些不满地说道:“你父亲应该亲自来。”
我心说,难不成这阿姝娜觉得我父亲派我过来有些不敬之嫌,挑理了?于是,忙说道:“我父亲五年前得了一场大病,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像以前那样硬朗了,所以才委托我来这里的。”
“你可知道我救过你父亲的命?”
“知道。”我回答说,“临来时,父亲对我说过这件事。您从强盗团伙那里把我父亲救出来这件事我父亲也一直没有忘记,只是,他现在行动实在有些不便,所以才派我来,实在没有不敬的意思。”
虽然看不到那阿姝娜的样子,但是我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她似乎有些惊讶,说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阿姝娜顿了一会儿,说:“他不说自也有他的道理,大概是不想你也卷入是非之中,这一趟,你只完成你的任务就行了。”
我心头一惊,心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一路而来,我反复思量,早就觉得父亲对我所说的故事有很多不符合情理的地方,这其中果然隐藏这一些其他的难以开口的秘密。不过,我父亲与这阿姝娜有私情的假设早就已经被我排除在外了,因为很明显,从那阿姝娜的老手就可以看出来,她的年岁甚至要比我的父亲还要大很多呢。
我问:“是非之中?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那阿姝娜与我父亲是一个性格,天生就喜欢卖官司,硬是岔开话题,说道:“我与你父亲在几十年前也算有过交集,你是他的后人,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就送点东西给你吧。”
说完,干枯的老手又从帘子里伸了出来,这一次那手中拿着一个项坠,我接过来,连声说道:“这真是不好意思,我空手过来的,作为晚辈,还收您的礼物,实在惭愧。”
没想到,那阿姝娜对我这番市井气十足的客套话根本不感冒,理都不理我,像是根本没听见我说的话,只是把手缩回去,说道:“卜瑾,你过来。”
我一愣,回头一看,原来阿姝娜是在叫那个坐在角落里的苗族少女。那少女听命而来,站起身,一走动,头上的银器就窸窣作响。她一过来,一股厚重却清新的香气随之而来。
苗族少女在我的身边站定,我这才有机会仔细地大量一下她的模样。她皮肤白皙,五官都很精巧,一双眼睛不算很大,但却纯净如水,总而言之,神情举止都带有一种山里人特有的淳朴。但是,令我惊奇的是,作为一个南方少数民族少女,她的身高却跟北方人差不多。我是一个标准的北方人,身高体壮,可那女孩儿已经到我肩膀那么高了。
帘子里的阿姝娜又道:“这就是我的后人。卜瑾,你要记住他,你以后就跟着他。”
那苗族少女沉默而文静地点了点头。
我心说,还什么后人呀,这骗人的计量也太差了,起码也跟那个达召打好招呼在一起蒙我呀。我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听说您一直未嫁,那您这后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阿姝娜语气平淡地回答说:“我跟卜瑾并没有血缘的关系,准确地说,她是我的传人。”
“传人?你是说,她是你的徒弟?”我有些不敢相信,难不成我身边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苗族少女用不了几年的时间也会变成这阿姝娜一样神神叨叨的老巫婆。我一边想着,一边叹了口气,心说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胚子了。
原本,我还想问阿姝娜为什么要把这个苗族少女托付给我父亲,不过害怕她误以为我父亲不想收留她的后人,就没有再问。阿姝娜也没有兴致继续跟我聊,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阿姝娜似乎因为我父亲没有来而感到十分可惜,有些话,她似乎并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想对我说,但同时又希望我能把一些信息传达给我的父亲,大概是我的领悟能力有限,我实在是没感觉她有什么隐晦的信息要我传达给我的父亲。
后来,达召带我回到了他家,阿姝娜让我明天一早就带那个叫卜瑾的少女离开。令我惊讶的是,我从阿姝娜的屋子里一出来,达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有点对我毕恭毕敬的意思。回他家的路上,但凡遇见苗人也都似乎对我有所忌讳,似乎有些害怕我。有几次,几个小孩儿冲到我面前,好奇地看着我,都被苗族的妇女厉声喝退。
我感到奇怪,便问达召其中的缘由,他却一如既往地闷不吭声。回到他家,我被安排在一间小屋里,我拿出阿姝娜送给我的项坠,一看,发现那是一块由桃木雕刻成的古朴的牛头形状的项坠,看上去应该是个护身符。我也没多理会,顺手戴在脖子上,冲着屋子里的镜子照了照,这一照不要紧,我赫然看见镜子里的我,脸上一片血污,活像个被撕去脸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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