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地抠着门板中的裂缝,望着房间的窗户发了会呆,然后任由雅楠关上了房门,锁上了房链。♀
我围着如意桶,仔细摩挲着上面青绿色的釉,细腻的龙凤呈祥纹理。这绝对是件宝贝,我赞叹着,考虑着再一次祭出聚宝袋,纳入囊中。
突然,窗户边传来声响,这种敲窗钉锁的声音,我自打出峄皋山以来,就熟悉无比。
我带着一颗拔凉拔凉的心,踉跄地爬到窗户边,以头撞之,毫无动静。果然,窗户已然被钉得死死的。窗外,响起雅楠瓦釜雷鸣的大嗓门,浑厚高远:“哥几个儿,都给我听好了。各个出口,不管猫洞狗洞老鼠洞,都给我镇住喽,全副武装戒备,要是跑了一只苍蝇,都给我提头来见!”
我颤得小心肝一抽抽的疼,就像是被诛神台的雷电劈了个外焦里女敕。
我一向不太喜欢标榜自己,这叫诚实坦然;但我又不能阻碍坊间对我进行大肆标榜,这叫言论自由,维护神权。
例如,坊间一直传言我特别洒月兑,特别淡然,特别大方。换句话说,坊间普遍认为我很随便。随便的我认为老将军关我禁闭这件事做得忒不厚道,忒变态。虽然男欢女爱之事很平常,于我也没有什么实质损失,但其实我的内心一直雪白一片,特别纯洁,特别禁不起打击。
这么些年来,坊间一直认为我是只无良飞禽,真真是对我莫大的侮辱。
在困境中,在迷茫中,在彷徨中,最重要的不是沮丧,而是寻求解决办法的途径,各个击破。
我那位便宜干爹忽悠他那些个臣子儿孙们如是说。其实,在我看来,他忽悠得真特么够不上档次。
善于利用资源因地制宜一直是我的强项,这具体可以考证凤藻宫这些年的破败史。♀
所以,我不会妄想一位深闺女子的房中可以找到长矛,找到钉耙,助我破门而出。当然,换个角度考虑问题,却是可以的。比如,她们盛产布。拈罗帕,抛绣球,织鸳鸯,她们从呱呱落地,就与布结下了不解之缘,布也可以说是小姐之友。
床底的其他暗格除了珠环玉翠之外,都是光彩夺目的锦缎。
穆青一直致力于培养我成为一名知性淑女,为此,他还专门请过绣娘传授繁复的织锦之术。
可是现在,我模着面前凌乱的一团,脑袋也是一团浆糊:“嗯,这块是红布!啊,这块是绿布!咦,这块是黑布!”
我费了好大力气将这些布拧成一块大麻绳。屋子里正好有根黝黑的房梁,一看就特别结实。我甩开膀子,用尽全身力气,紧接着,大麻绳稳稳当当地挂在房梁上。我调整好高度,并在底下系了一个美美的蝴蝶结,做出蝴蝶飞翔的姿态。而这个高度,正好足以让我稳当当地将我那颗物美价廉的脑门子搭在上面,随之脚一蹬,魂飞归天,堪称死亡圣器。
我在干这件大事时,心里其实还存着另外一份考量。比如,我误打误撞地回去了。但是,我仔细想了想,突然觉得这事干得忒不靠谱。不靠谱的我总结陈词,应是最近啃鸡大腿顺便啃坏了大脑。
于是,我利落地卸下死亡圣器,小心翼翼地收在暗格底下。留一角,紧紧地抓在手上。
我的想法是美好的,若是老将军真要敢来强的,我就一麻绳勒死他。当然,整个过程不排除自己身首异处的可能性。
毕竟,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我一完成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老将军就来了。
雅楠利落地劈开门,殷勤地拉着老将军的手,对着我使劲地挤眉弄眼,然后对着老将军,深一鞠躬,声如洪钟荡气回肠:“敬请,老祖宗,享用。♀”
我被吼得直哆嗦,深感世事多变。第一次,我深切感受到“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不过,我倒不记得老将军何时成了雅楠的祖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现在,百分之百是我的祖宗。
祖宗他老人家静静地站在门口,任随雅楠贼笑地关上门。
然后,他朝着我走来。
他皓首苍颜,尽显“日薄西山”之势,但是走起步来却衣袂飘飘,毫无蹒跚之态。
我听老头子说,男人在闺房之乐前,大都神采奕奕,没想到老将军更是此中的佼佼者,真是老天没长眼,狐狸九条尾。
床榻边,如意桶正大喇喇如八爪鱼一般,岿然不动。
老将军倒是挺熟络的,不尴不尬地盯着如意桶,嘴角噙一抹笑意,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自个儿倒没觉得这桶今次有什么奇怪,除了体型壮硕外,黄沙,水银,全都符合标准。
更重要的是,它还挺值钱。
只不过我这一思索,老将军却已坐在床边,抚着胡桃木垂下的同心结,神情淡然。
我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多管闲事,靠在床畔,紧紧地捏着大麻绳,准备随时来个突然袭击。一瞬间的功夫,他却已经摁住了我的左肩,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示大将之姿。果然,力大如牛。
他淡淡问我:“夫人,夜深人静,何不早些安息?”
屋外,一阵抽气声,惊起一池蛙鸣。
老人蹙着眉,脸色阴晴不定,却有一股子风华之气。从我这个角度看来,这个神情,特别不适合老人家。这就好比前些日子,我在后花院初遇小野狼,它本该得瑟地朝我撒上一泡尿,或是大气地叼起我撒腿就跑。可是临了了,它却对我露齿一笑,獠牙锃光瓦亮。
“瑶儿,通通都给我退下。”
这一下,世界安静了。
通常话本子进行到这一段,故事基本上就完结了。然后则是冗长,拖沓的香艳描写。
坊间称,这叫做意境。
但是,在我的话本里,结局就只四个字,绝处反击。
热血沸腾的我,一个箭步就将老将军摁在床榻上,大红的同心结正稳稳地落在他褶皱的额间。帷幔掩映下,老人的脸晦涩不明。随之,我抬起一只脚,压制住他的腕关节命门,双手扣着大麻绳,紧紧地套在他的脖子上。
如果穆青在此,铁定会羞答答着一张脸,颤抖地比划着兰花指,欲泣欲诉:“哎,你怎么饥渴到连老人家都不放过,世风不古啊世风不古啊……”然后,微笑着,一擀面杖砸晕对象。
我们凤藻宫人办事,一向讲究快准狠,更在声东击西这方面造诣颇深。
而现在,只要我轻轻地拨动下绳子,老人立马魂飞西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是险象环生,我忍不住朝自己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老将军突然笑了。
他这一笑,我手中刚刚紧紧扣着的绳子顿时月兑落,失去所有依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整个被甩了出去,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硬木板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就在他挥起衣袖的片刻,莲香肆意,冷艳清寒,袭淡淡梅香。
而普天之下,至今只有一个人,使用变幻之术时,会不屑敛去周身的仙气。
我捏着酸痛的背,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人,怒火中烧,恨不得拔光他全身的毛。
他撩起衣角,径直走到我跟前,觑着我,眼角笑意不减,单膝着地,左手照着我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我闷声低头,照着他女敕白的胳膊,悲壮地留下了两排鲜红的牙齿印。
他望着我,猛向后挣去,半晌,闲闲地拿起衣袖擦拭着嘴角,邪魅笑道:“多日不见,你这咬人的功力倒是愈发见长了。”
清冷莲香扑鼻,良久,我终于可以模着心口,声音却支离破碎:“羿,羿大腿,啊不,羿……羿洛?”
他还是那样浅浅笑着,周身已是仙气缭绕,风华绝代。转瞬之间,墨色的发如瀑布般垂下,光滑如同上好的丝缎。顶端发髻处,只用一个翠玉簪随意挽着,几缕淡黄色的碎发俏皮地贴在耳畔,那浓黑如墨的剑眉如远山般静谧,却在眉心处硬生生变换了弧度,独具一股邪魅之气。
他披一件绛红的轻裘,连里面的锦袍也都是绛红色的。锦纹耀眼,镶嵌在他腰间的绿丝绦中。绿丝绦松松垮垮地垂着,直如一弯清泉在他的身上流淌。脚底的凤鸾靴如同璀璨星光,熠熠生辉。
我一向知道他骚包,只是不知道他今次会更加骚包。
比如那凤鸾靴,就是活生生从天壁的“凤舞飞天”图拓印下来的。别人的凤鸾靴是用七色丝绣出来的,他的倒好,全是十二彩的凤羽堆砌出来的。
比如那翠玉簪上的片玉,采自于上古时代山海大荒的尧光山,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就连我干爹头上十二行珠冠冕旒镶着的翠玉,都是假冒伪劣的。
而山海大荒,早在十万年前就坍塌湮灭了。
良久,他的左手在我后背顿住,轻叱一声:“你这会子倒是聪明得紧。等等,羿大腿?你这又给我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外号?”
我捏着嘴巴,干笑着不语,一边还僵扭着脑袋觑他,觑着觑着,心冷了半截。
他的嘴唇不薄,反而是那种妖艳的朱红色。睫毛湿漉漉的,如同稀薄的雨雾。蓝色的眼眸泛着一点点玫瑰红,眼角也是微微上挑,哪里还有刚刚垂暮老人的半分影子。
他拍拍衣袖,然后执起我的手,身姿高大挺拔到,我的入目之处,全黑了。我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他那只手,如十万八千年未曾开印的寒冰,净皙,骨节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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