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飘荡到海中央时,广寒宫当值。♀月光下,碧波荡漾,整个凤藻宫,一派静谧。
我捞起一个陶瓷罐,放在船头,船体晃悠得不行。我劳心劳力地又将之搬到船尾,船更是晃悠得不知东南西北。我低下头,汗如细雨般落入海中,弄得一海无痕。
我抬头的时候,杜殷佛祖正稳稳立在船头,海风袭来,他的一衫白衣胜雪,随意地拂过我的面颊,带来檀香款款。一头黑发,一根不落地顺着船头,直直浸在海水中,与底下碧绿奔放的海藻,胡乱地缠绕在一起,他却浑不在意。
孔雀绿的护额,在月光下,通体泛着淡淡的荧光,恰巧遮住了,他额间原本的一点朱砂。
护额,以蓝线维系,紧紧地系在他的后脑勺处,落在耳畔,衬得他那张脸,愈发冷峻。那仍是两千年前的模样。
他冷冷盯着我的手腕,那里,一串念珠,澄澈姣好。我回望着他的手腕,空空无一物,回望得我,差点落荒而逃。
他走下船头,在湛蓝的海面上,闲庭信步,每一步都成韵调。那墨色的头发,在水中荡漾,直扰得海藻一夜无梦。
然后,他回头,伸出右手食指,遥指着岸边,左手整个拍打在他的面颊处。
因为没掌握好力度,他的左脸被拍得酡红。
我心一疼,连忙摆摆手,道:“不行,我抽不开身。”
他左手指着那一片罐子,右手关节直响。
我忙提高了嗓门,拿着船桨直拍海面:“不行,不行,您要是砸了这些东西,我可就真别想活了。”
他点点头,嘴角微动,却是将启未启的形容。
我一哆嗦,撂了船桨,骇得颤抖:“我知道,我知道,您先别慌着说话,我自己有法子。”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孔雀绿的护额,甚至可以映出我焦急的面庞。当然,只是大饼脸的局部区域罢了。
他摇摇头,伸出左手,五指旋转翻腾,十一个陶瓷如九天玄女般稳稳落在海滩处,溅起浪花朵朵。
龟爷爷,好歹给了他点面子,翻了个身子,继续鼾声如雷地睡去。
随之,杜殷佛祖转过身,继续闲庭信步,濡湿的墨发被夜色浸得如缎,一双眼眸,乌黑深邃。他**着足,姿态闲适,海水笼得他整个人,虚无缥缈,若隐若现。
一阵风过,木船随波荡漾,却只是摆,不进。我望着愈行愈远的船桨,心尖直犯疼,彷徨无措:“我这是要雄赳赳地趟过去吗?”
前方,他终于驻足,于额间好一阵模索,然后向我扔了一串链状物。我脖子习惯性一缩,却踉踉跄跄地砸在船头木桩上,额头肿起一片。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
突然,一冰凉物体落在我的额头,与火辣辣的肿块相抵,沁人心脾,痛处渐消。我下意识去取,却原是他的护额。暖意在我的手掌中流动,直沁到心窝。
不经意间,它从我的手指间滑落,闲闲地漂浮在海面上,周身已不是孔雀绿,而是奇异的紫荧光。
我伸出右脚,踮了踮护额,试探性问道:“这是,让我踩在上面?”
他在前方重重点头,然后不再理我,径直走去,白衣飘得越发恣意。
待我镇定自若地驾着护额行进时,一种奇妙的感觉萦绕着我,就如同此番,我正踩在杜殷佛祖的脑门子上一般。♀
我挠了挠手腕处的念珠,呆头呆脑笑出了声。
我上岸时,杜殷正蹲在地上,摩挲着陶瓷上的内坯。他着实入神,入神到我捞起护额溅他一脸海藻时,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提溜着胆子,将护额偷偷塞进心口的聚宝袋里。接着,小心拈走他满脸的海藻。
那一刻,他额间朱砂似火,直直烧在我的心窝,烫得我急急调转头,似看尽八万里江河。
随之,他右手一挥,十一个陶瓷罐,一字排开。
他弯着腰,如玉的手掌抚着罐身,原本粗糙模糊的纹路,顿时细腻到不可亵玩。花鸟虫鱼,风霜雨露无不毕显,美轮美奂。
我哆嗦地指着某一角,声音雀跃:“您这技艺真是越发高超了,这这这还是人吗,太美了,实在太美了!喂,她后面跟着的,是狗吧?上面怎么还飞着一只鸟啊?喂,那鸟可真丑!”
我重重拍了拍脸上的五花肉,响声震天:“我要是再长开个四十万年,没准也能长成那样。”
杜殷木木地望着我,随之扭头,注视着那些陶瓷。
良久,他悠悠转身,头发已不复先番濡湿,于风中恣意打着小卷儿。
“走吧。”
那一声,恰如天籁之音,回荡在碧海蓝天之上,击得海面,波涛汹涌。
天宫盛传:“子不语,四时齐,六军治。子若语,四时止,六军毕。”这倒不是因为杜殷那声音有毁天灭地之功,而是那声线独特,若高山流水,洋洋盈耳,如雨过天清,银瓶乍破,直敲进人的心灵深处,颇具教化之能。
天有二佛,如来管现世,杜殷司浮世,皆因如此。
我一头扎进水里,四肢瘫软,灵魂似晕在水中,但犹记得喃喃骂道:“不是已经让您别开口说话了吗?”
良久,我浸在水里的耳朵听得他道:“我忘了。”
果然,声音在液体里的传播速度要比空气中的慢得多。
这是我昏迷前,最后的意识。
醒来后,我掰着手指头计数。自初入天宫至今,我晕眩不下两百次,除了落毛期的两次,被宋哲府上的雅染毒坑的一次,其余全跟杜殷的声音毒药有关。
我闷头闷脑算得认真,浑忘了身在何方。等到上方之人的朗朗笑声传来,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到了此地。
灵山的大雷音寺。
硕大莲花上坐着的,自是“光明遍照,横遍十方”的大日如来。
我捋直手指头,毕恭毕敬地跪下,毕恭毕敬地说道:“小徒,拜见二师父。”
倒不是我中了魔障,我的的确确是拜了玉清境的那位后,才拜了这位满头“菩提子”,体型庞大的正主。虽然后者,纯属误打误撞,瞎猫碰上死耗子。
当然,瞎猫和死耗子全是我。
二师父斜下坐着的,则是白衣黑发,额间一点朱砂的杜殷。只是,他脸有风霜之姿,发鬓微曲,**的双足,全是灰泥,竟是跋涉了好久的形容。
而我,盘坐于一草席之上。草席的篾条,横七竖八排列,杂草点缀其间,边角还系着一束野菊花。
这一下,我全都明了。
杜殷有句名言:“千里跋涉方成人,不成人,何成佛。”
这是他批复的佛偈中最难懂的一句话。凡是必飞的峭壁,他都用走的;凡是必游的深渊,他还是用走的。他的存在,似是为了鄙视整个神界的创立。
可他,却偏偏是整个灵山和天宫的信使。天宫至灵山路途艰险,穷山恶水,道阻且长,往来颇需抛点头颅,撒点热血,时效性很难保证。很多年前,干爹虔诚地邀请二师父参加大太子的洗三礼,二师父抵达天宫时,恰恰赶上了三太子柯楠的周岁礼。
干爹那次气得,生生五百年没上早朝。后来,杜殷自改习了不少,虽仍用走的,但一来一回一日足以。
一想到这次,杜殷是用草席将我拖过来的,而不是用扔的,我就已经很感激涕零了。
我向来特别感恩图报,思索过后,不禁挤巴着眼泪觑他。可他,只静静关注着浮世镜中的世界,那里,斗转星移,你方唱罢他方登场。
仔细看去,那镜却又不像浮世镜。浮世镜主凶,向南摆放方为正理,这把镜,却是明晃晃地对着西面。我觑得更近些,只见镜面上“司命神君专用”六大字用篆书刻得锃亮锃亮。
那哪里是浮世镜,分明是老头子的观尘镜。
他的香案,一尘不染,即便如此,上方的风袋仍在长年累月地打扫中,“呜呜”作响,若泣若诉。其实,那是风婆婆的造风法器,天宫翻天覆地找了四千年,凡间因此四千年无风,却无人想到会在他这儿。
我虽然知道,却默默地藏着小心思,而二师父,则是懒怠去管。
杜殷**的足旁,一只小白兔吃胡萝卜吃得正欢,一边吃着还一边舌忝舌忝他的足。他不动声色地将足挪了开去,那小白兔活像丢了魂儿似的,撒了胡萝卜,干脆倚在他的膝旁,蹭蹭雪白雪白的毛皮,打着小盹儿。
广寒宫的那位真要看到这一幕,绝对郁结成肺腑。
杜殷另有句佛偈:“法器懒管,宠物难驯,还不如回家洗洗睡去。”
因了这句话和其他难以言表的原因,两千年前,我偷了他的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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