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乞求着:“穆青,你明知道我不喜外人……”
而他只是牵着我,走到那笨重的浴桶旁。♀老大至十一渐次灌满浴桶,那水已漫桶沿,水光潋滟中,映出我的饼子脸包子头,好不滑稽。
穆青将手掌浸在水中,晃悠着,淡淡道:“可总得有一天如此,该来的总是会来,过了这坎,其实也没什么。”
我对着浴桶,在穆青面前舞动着双手:“可是,如果是她们,我宁愿不洗这个澡。凤尾山的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不语,顺势坐在床榻上,朝十一比了个眼神。老大老五立马擒住我的双手,将我往浴桶深处摁去,大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十一咳嗽一声:“温柔点,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可不能太委屈了上仙。”
我卷了卷衣袖,回头狠狠剜了十一一眼:“你们以前也没少委屈过我。”
老二“哗啦”跪下,喏喏道:“奴婢素不敢与姐姐妹妹们一般行事,奴婢一向以上仙为尊,上仙可莫要怪罪奴婢。”
我一抚额,不置一词,然后闲闲站在一边,歪着头,觑着穆青。
穆青察觉,比划着针尖,抚弄发梢,道:“你洗你的,我绣我的,碍不了你什么事儿。”
我一直怀疑,穆青同老头子是孪生兄弟,只不过此时,我的怀疑愈发强烈罢了。或许,仙人和上古神兽,脑瓜子都是浆糊捏就的。
十一笑着说:“上仙,您瞧,穆青大人可真会开玩笑。♀”
我牙齿打颤,指着穆青,随手一比窗户纸,深呼一口气:“给我滚出去!!!”
即使后来,穆青真的捅破了窗户纸遁了,我也未觉得有半分舒畅。十一位女王龇牙咧嘴地杵在这儿,竟比火红火红的羿洛蹲在这儿,还让人不得安生。我向来认为自个儿皮糙肉厚,不值得多大担待,奈何天宫法度如此,我亦是既来之则安之。但如今,她们这样阴晴不定,我只觉得好生惶恐。
我解下袖扣,回头示意众人,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可有人就是不识抬举,半晌也不见有迈开步伐的意图,仿佛只当我这个逐客令形同虚设。十一倒是多事地扶着我的肩膀,作势要捋下我的里衣。
我缓缓扣住她的手腕,浅笑一声:“我自己来就行,你们打哪儿来就打哪儿回吧。”
语毕,我快速退至床边,捡起三床被褥,往脑瓜子上那么一套,立马蹲下,直念叨:“消失吧,消失吧,让一切都消失吧。”
然而之后,我这套对穆青百试不爽的装备,却如同粽子一般被她们由里及外地剥开了。
恍惚间,我被一股大力高高抬起,脚底下人影晃动。一人影甚至附在另一人影耳畔,低声细语着:“十一,水滚了,可以扔了”
我一个激灵醒转,远远只见高高的浴桶中,水汽氤氲,水泡咕噜作响,抹不开的浑浊,是醒不转的噩梦。按这种阵仗,即使是牛皮糖也得烫成麦芽糖了。
我心如擂鼓,探出脖子,手不住地颤抖着,声音都是抽搐的:“你们你们敢?”
十一笑盈盈走至我跟前,手指拂动间,我从半空跌落。她轻抚朱唇,带着说不出的妩媚:“我们倒是有什么不敢的。”
这时,她已从第十一个陶瓷罐中捞出一朵五色花瓣,盈于食指尖。那花也似有灵性一般,飞过雾气,轻轻粘在我的鼻翼处,散发着幽幽清香。
我取下那朵花瓣,放于手心处,它就那样恹恹躺着,花边不住颤抖着。
我看得入神,不察十一她们已如雕塑一般定在两侧。十一甚至朝我嫣然一笑,念念有词着:“开!始!扔!花!”
说话间,她比出兰花指,双手交叉缠绕,冲天入地,左手中指又点在右手臂弯处,念力涌动,雨露渐起。其余之人,亦同她一般,手起衣动,姿态闲适,容颜淡雅。那无数朵五色花瓣,如十一只花龙从陶瓷罐中,摇曳而出,在屋顶灯罩处汇聚,再如一只五彩凤凰直直坠入浴桶之中。沸腾的水花,翻腾的花瓣,将屋子熏得雾霭沉沉,如梦如幻。
朦胧中,她们左手捧着花篮,绕着浴桶迈着小碎步,每走一步,拈一簇花粉散入,每洒一番,舞一曲天女散花。
到此处,我才意识到,刚刚还令我哆嗦不止的,全是虚惊一场。于是,我**着足,扣着桶沿,掬起一摞子五色花瓣,对着她们傻乎乎地笑着:“多谢,多谢。”
说罢,我拾掇起一只脚,就预备着大跨步,迈入桶中。简直应了那句“怕什么,来什么”,我这厢脚还倒挂在桶上,那边厢十一一抛云袖,就将我撂倒在地。
老二像坨巨石一般,猛扑打在我的胸口上,抽抽噎噎着:“你们轻点子啊——”
十一大喇喇从匍匐着的老二身上踏了过去,眯着眼睛,语气轻佻:“上仙,别忘了里衣啊,否则,会湿的。”
我紧紧捂住心口,强忍着心中郁结,可是慢慢地,眼睛还是湿润了,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一滴未落,又一滴溢出。
十一勾起了唇角,笑道:“上仙,今次怎么这般不大气?月兑个衣裳竟扭捏至此,倒弄得我们好似洪水猛兽一般。”
她略微思索,又挥了挥手,招来了老大,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去撕了上仙的绣花枕头,将里面乱七八糟的混帐书,全给我收了!”
我顿时傻了,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但好歹手还灵活,遂一把抓住十一的袖口,盈一眶泪,摇着头。
满屋子纷飞的柳絮中,她只是抚抚我头,用食指尖拈住了老大掷过来的物什。她睫毛微颤,每一次蹙眉,都令我心惊胆战,如履薄冰。一本复一本,本本都是命。终于,她停下,一脸的意犹未尽。我心中一颗大石落下,长舒一口气。
这口气舒得我有些找不到北儿,不察那五本活命书已顺着窗户的破洞,“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我砸吧着舌头,可还没来得及哀嚎,十一拍拍双手,却是一脸嫌恶:“果然是乌烟瘴气,有辱风化。来个人,出去全焚了!”
老大乐颠颠地跑了出去。
火光中,映着十一眉梢的三分笑意。下一刻,浴桶中的繁花,自我的背后舞动,又堪堪从我的头顶飞过,恰似越过千山万岭的纸鸢,趟过九曲十八弯的云帆,却是一滴水珠不落,一朵花瓣未凋。
“轰”的一声,一块硕大的黑泥巴对准着窗户砸了过来,恰恰封了那破败的大口子。虽显得不伦不类。但足以证明,老大竟原是个抹墙上瓦的好手。
可我还是不死心,一步步往后退着,却偏偏有那么一只手不让人安生,活生生堵了我的后方重地。
终于,我累了。
我抚弄着自己的包子头,先拔下那根野菊花梗,再摩挲着那朵藏在耳畔的野蔷薇,小心翼翼摘下,落得一地花刺。我寻着后脑勺处的结绳,轻轻那么一提溜,一块素锦织麻,应声落入手中。恰似黑云压城城欲摧,两绺墨发顺着脸颊,搭在肩上,又因太过顺滑,只停留半刻,又顺着雪白雪白的里衣,直直坠下,落在**的脚踝上。正如奔腾的云雾,坠入凡尘,溅起一泓清泉,那身后的秀发,亦是婉转落下,又寂寞飘起。
发如飘雪,摇摆之后,又如万千江河支流,于前后汇合。指若织梭,一拂一弄之间,我已汗如雨下。
我忆起,一千岁时,我初为人形,就已料定这一头墨发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大件。何曾想,它岂止不中用,简直是个累赘。有时,我漫步于山间幽径,长发及地,往往卷起一地砂砾,惊扰了乖乖觅食的原鸡。有时,我爬上桑树,采集叶片之上的晨霜雨露,不经意间,长发缠绕枝头,左三匝右三匝,委顿不出。待穆青寻得我时,我已细条条挂于枝头,嘴角,含几片枯黄桑叶。
一千五百岁,我厌倦了这种发比凶器的生活。于是,一块布,一根结绳,终解了我的困惑。八千五百岁时,灵山后院花团锦簇,杜殷长发及地,漫步云端,将一朵野蔷薇,轻轻插在我耳畔处的素锦织麻中。
只是,现如今,蔷薇花依旧,人却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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