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迟疑着,一边望了眼羿洛,一边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神中饱含深究:“老夫向来擅长粉饰太平,略失公允乃是家常便饭,二位既然如此眼生,想是无足轻重。♀既然军师说你们是通缉犯,你们便不应当清清白白。”
说到这儿,四处哗然,那位称作军师的乳臭小生更是眼眶湿润,似已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们说,这样滔天罪恶的两人,我大齐应该如何处置?”
众人稍稍一愣,少顷已异口同声:“腰斩!腰斩!腰斩!”
适时,刀兵利器泠泠泛着寒光,与将士们的意气风发配合得天衣无缝。
从前我只知道这个老头儿愚昧无知,胆小怕事,妻妾成群,却从未没想过行伍之中的他也会颠倒黑白,冷酷狠厉。
即使,我真的便是他们口中声声念叨的“蔷薇姬”。不知怎的,想到这点时,我突然感觉有些恶心。
人或者是仙,果真是不能太自恋了。
“弓箭手准备!”良久,老人振臂一呼,群情激昂中,不计其数的利箭飞出。我捂住眼睛,耳边只有箭气带来的风声,以及无尽的,浸湿心尖的寒意。
“每次我不过逗你玩玩,你却总是当真。你这样,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
仿佛心底深处有根细弦彻底断了,伴随而来的是黑暗中的一种声音,静谧悠长,既似来自远方,又似放眼洪荒。
那语气听着,倒像是羿洛的。
我顺着指缝小心翼翼地向外瞅着,跟前已是乌压压一片。
清一色的箭矢,堪堪悬于半空。羿洛风姿矍铄地笑着,负手而立,嘴唇微抿。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很利落地张大了眼,滴溜溜地回望过去,腰杆子挺得贼直。
四处,皆是瞠目结舌的正常人类。
羿洛重新整了整他那块松动的面纱,细长的指尖轻轻地抚过面前的箭矢。一支依着一支,连那白色的箭羽亦不放过,仿似那些浑不是杀人于五形,见血封喉的冷兵器,而是世间珍藏,容他千年看待的华章弦音。♀
良久,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拉过我,响指一打,清脆悦耳,一排排箭矢齐刷刷应声断落。我被紧紧勒在他的怀里,好几口气生生堵在嗓子眼,难过得要死。正当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他霍地推开了我,笑道:“跟风的小人,牙齿倒是锋利无比。”
我看着他臂弯处那被我咬得七零八落的碎片,讪讪地笑了:“呵呵呵呵呵您过奖了。”
此时,我那“前夫”坦坦荡荡地向前行了几步,花白的发如同残碎的匹布,明明锦簇,却太过狰狞。
“敢问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老人深一鞠躬,声音苍劲,面上全是恭谨的笑容,微拢的手面,青筋滴水不漏,看不出一丝情绪困扰。似是旧日里,亭台楼阁之间,他秉着一樽酒酿,怀中睡着一只软软的小灰狼,眼神里不再是耽于酒色的颓靡,而是千帆过尽的坦荡。
叹只叹天宫几日,人间数年;怪只怪世事沧桑,转瞬而已。
眨眼间,万箭齐断,唯剩一支,正稳稳地落在羿洛的指尖,泛着微光。光阴到了此际,亦似是静止了般漫长。羿洛轻轻咬紧了将乱的箭羽,又朝着我微微一笑。
那笑很短,若昙花一现。
此时,他左臂一挥,凭空而起一弯硕大铁弓,右指一舞,便将笔直的箭矢搭在末端。箭在弦上,风拂过弓,泠泠作响;落花于肩,氤氲四起,白色的面纱,如波涛汹涌。那人,那景,任谁看了,都只会认为美不胜收,艳惊四座。
但我知道,那些,通通都不是。
果不其然,待那老头皱着眉头问了第三遍“敢问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四周依旧无人作答时,羿洛猛地抬高了手臂,拉紧了弓。
他眯着一只眼,眼角笑意微冷,修长的指尖抚着冰冷的箭,睥睨前方,饶有兴致地说道:“宋哲,你可还记得当初小柴房的滋味?”
那老人,也便是宋哲,顿时一僵,乱了步伐,颤抖了手腕。想是当初羿洛为了坑我将他锁入柴房,早已令他心有余悸。
我霍地心生疲惫,仿佛又成了将军府那个插科打诨偷鸡模狗的二十八姨娘,无奈小月复胀痛,只能颤抖着一双手,道:“住住手?”
可羿洛他,根本不会听我的。
他望着我,只轻轻地笑,漫不经心地松开了捏弦的那只手,箭便离了人,“噔”一声笔直地照着宋哲的天灵盖飞去,笔直得似是雷公的震天锤凿出来的地洞。说时迟那时快,原先的轿中猛地蹿出一只小灰狼,正是旧日里搁着宋府后花园同我占山为王的那位。须臾间,它一跃而起,堪堪挡在宋哲跟前,用锋利的牙齿咬碎了锋利的箭矢。
但再普通的箭,经了羿洛,也会变得不普通。据传言,十万年前,羿洛单单秉着一根树枝,便杀死了当时世上最强大的女子。所以,当那小灰狼被强大的气流震得摇摇欲坠,口吐鲜血时,我特想立马打道回府,逼着穆青为我树碑立传。
此际,宋哲的脸色已完全变了,他抱着小灰狼的手都在颤抖着,嘴角亦是抽搐的:“琅儿!”
风夹带着血腥之气,一阵又一阵扑面而来。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一座高高的奈何桥,一个削瘦的女子,容颜枯槁,腰间缠着左三匝右三匝的锁链,踉踉跄跄。
“琅儿,琅儿……”
通透之后,我回头攥紧羿洛的衣角,哆嗦道:“难不成小灰灰是——”
他赶忙捂住我的嘴,望了望四周,浅浅笑了:“嘘,多说是错。”
我真的没有再多说一句。
羿洛仔细地瞧了瞧我,似是觉得满意了,便又朝前迈开了几步。
宋哲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像是一把利剑,总要将人的五脏六腑切碎了看透彻了才肯罢休。
“你在恨我?”羿洛悠悠地弯下腰,模了模小灰狼的下巴,看都没看宋哲一眼,只兀自道,“真可笑,这天下之人都恨着本宫,但论到底,本宫又该恨着那个谁呢?”
说罢,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声,仿似这番问话是这世上最莫可奈何之物。
我看着众人脸上的呆滞状态,自己也不自觉失了神,低下了头。等我再回过神时,映入眼帘的便只一双玉白的手,骨节分明。
我抬起头,瞪了羿洛一眼,生生有些恼了:“干嘛啊?”
他倒是一愣,只一瞬却又恢复如常,眼睛里光亮非常,高昂的颈项特么令人有种让人拿柄菜刀挥那么几下子的冲动。
“向你讨要点东西使使。”他没收回手,反倒是更向前摊开了一寸。
“什么啊?”我望着不远处的那筐灵芝,捏捏手,决定装傻充愣,“我我不懂您在说些什么?”
这下子,他眼睛完全瞪圆了,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我才不知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猛地伸出手勾住我左边衣袖上的口袋,指尖轻轻一触,一个五彩斑斓的便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在他的手掌中心。
“借颗糖果罢了,你紧张个什么?”说罢,他的指尖轻轻地从我的脸颊边拂过,又腻又痒,既有一股清冽的莲香,又带着一丝酸甜的糖果芬芳。
我狠狠瞪回去:“您这分明便是活抢!”
他笑了笑,凑近闻了闻糖果,道:“你的便是我的,这又能有什么区别?”
“可您的未必会是我的。”我努力回吼。
“明白就好,“他望着我,笑得愈发深了,翠玉簪都快闪瞎了眼,语气亦是轻飘飘的,“我又不傻,傻瓜。”
我生生被这人的厚颜无耻恶心到了,赶忙别过脸,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我和羿洛如此这般之时,四周是完全静悄悄着的,携甲之人各自向后规避。还未等我开口询问,羿洛已转手将那糖果递给了宋哲,声音冷得瘆人:“算你命不该绝,再下次,请最好憋着最后那一口气,别轻易就死了!”
话毕,他拂袖便向前走着,老人凝望着小灰狼,捏着糖纸的手都是颤抖的。
“还有,宋哲,”羿洛倏然转身,淡淡道,“你若继续这般发着呆的话,半个时辰后你怀里的,定是具尸体,到时候也请别怪本宫没有提醒!”
宋哲十分触动,剥了糖纸,塞进小狼的嘴中更是没有二话。不过三下,小狼那已然僵硬的四肢又活跃了过来,捧起那老头的下巴舌忝了舌忝。
羿洛笑道:“杜殷他果真舍得下血本。”
只是,他虽笑着,眼睛里却殊无笑意,那落地的糖纸都快被他瞪出了马蜂窝来。
我眼观鼻鼻观心地拨算着心里的小九九,不一会儿又听羿洛轻声呵斥:“那个谁,赶紧给我滚过来。”
我立马条件反射地跳将了起来:“遵命。”
他满意地笑了笑,往人群深处走去,我蹬着自己的两只蹄子灰溜溜地跟了上去,顺手堂而皇之地提起那筐子灵芝。走了几步,我想了又想,还是抓了几把灵芝,径自扔在了宋哲的怀里。
他本一门心思地盯着羿洛的背影,见状,忽的更紧地抱住了小狼,那小玩意儿也特别应景地嚎了几嗓子,声音也倍儿洪亮。
我颇尴尬地向后退了几步,摆摆手道:“灵芝汤大补的。”
宋哲还没有说些什么,小灰狼却从他的怀中跳了下来,很是温顺地舌忝了舌忝我的手。我看着远处羿洛那突然黑下来的脸色,左眼皮不禁跳了跳。
“谢谢,”宋哲向前将小狼捞在怀中,轻轻抱住,并郑重地收下灵芝,朝前方挥了挥手,“鸣金!收兵!”
我一阵小跑到羿洛跟前,众人开道,我旁若无人地攥住他的衣角,道:“咱们走吧。”
“走?”他斜眼觑了觑我手上的筐子,冷冷哼了哼,“谁说咱们要走了?你是不是对你的每一个相公都如此关怀备至?”
说到最后,他的牙关几乎是打着颤儿的。
这下子,我是两个眼皮子齐刷刷地跳了。完了完了,这老祖宗难道是为了他的族孙辛池秋后算账来着?!天可怜见,当初我纯属闹着玩的啊,再说我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他以往不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么?!
少顷,羿洛很利落地并拢起一双手,走在哆嗦不止的女乃油小生跟前,朗朗道:“《大齐律例》,民间惯犯,触犯军威,论律当诛,军师以为如何?”
小生向后踉跄着,战战兢兢道:“你们到底又想耍什么花招?”
羿洛没搭理他,只是兀自朝那宋哲点头示意:“宋将军呢?”
白发苍苍的宋老将军正望着小狼扑腾的爪子发呆,闻言一愣,良久,只是摆摆手,道:“好生伺候着。”
刹那间,我的心中,万千草泥马奔腾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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