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凤 第四十四章

作者 : 毕棠

这种情况下,一向以善良著称的我,自然是不敢太过造次的。我蹑手蹑脚地往边上挪,绞尽了心思避开他的桎梏,却在双脚及地的瞬间,被他紧紧攥住了衣袖。

“别走”

他的嗓音嘶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看惯了他平日里的疾言厉色,说实话,我倒真有些无所适从了。

“殿下”

我一边轻声唤着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紧攥着我衣袖的那只手。然后,“啪啪啪”,很是利落地甩了他几巴掌。我向天发誓,我这绝对不是落井下石趁虚而入。要知道,有种功德,叫做“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你在干什么?”

低沉的嗓音蓦然响起,直吓得我毛骨悚然,差点一跟头栽了下去。

——是羿洛眼疾手快地捞住了我。

此时,他的眼睛一片澄澈,颊边因被我揍得略惨了些,红彤彤得若两颗惹人怜爱的苹果,哪还有刚刚半分昏睡的迹象,连那衣襟都不知何时被理得“滴水不漏”“寸草不生”,齐齐整整得真挺“人模狗样”的。

他模了模颊边,斜着眼,暗含一点笑意地问道:“刚刚,是你揍的我?”

我连忙点头如捯蒜,道:“是,拍蚊子呢。”

“哦,原来如此啊,”他端端正正地坐好,好像在审一桩了不起的案子,“可是,我也挺奇怪的哦,这大春日的,哪家的蚊子这么敬业,专找如此僻静的地儿?你确定你方才拍打的,不是大尾巴狼?”

好家伙,这是变相骂我是大尾巴狼了。♀

不过,听了这话,我也不好再折腾别的了,瞬间便蔫了,一颗脑袋恨不能立马埋在山芋垄上。

这一蔫倒也不要紧,关键是,在抑郁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比方说,现在的我一只脚抵着羿洛的肚子,另一只脚正好架在他的肩膀上。

重点是,我还穿着我那双破草鞋。对此,我有话需补充。前些日子,我在羿洛的怂恿下,颇癫狂地同天牢里的一只硕鼠斗智斗勇。但不幸的是,我胜了,它败了。于是,我以一个泼妇骂街的姿势,一脚踩过去,轻轻松松便结束了它漫长而跌宕起伏的一生。

至今,我的鞋底还留着它英勇就义时被我碾出来的血肉。我发誓,我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我心狠手辣起来,不是人。

羿洛的脸生生绿了。我记得,上一次他这样绿的时候,还是一万五千年前。那时,二公主当着众仙的面,强吻了他。

然后,二公主失踪了。

理顺了这些后,我慌不择路地撒开脚丫子。好半晌儿,羿洛才恢复了脸色,光泽红润,细腻光滑。他轻轻抚着我的唇瓣,笑道:“瞧你,怎么吓成这样,我又不会咬你?”

我拍拍额头,算是被他彻底打败了:“哼,您确实不会咬我。您又不是狗,狗还爱拿耗子多管闲事呢。您呀,就只会咬吕洞宾了。”

他坐起身子,撑着下巴,懒洋洋道:“你这是变相骂我还不如狗呢,是吧?”

我扯了扯嘴皮,竖起大拇指,道:“真聪明。”

“德行。”噗嗤一声,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眼睛里满是微光荡漾。

一看这气氛不错,我赶紧蹭下床,正正经经地站好。

他偏着头,一脸疑惑:“你又怎么了?”

我咽了口唾沫,撒开膀子,微微向后倒下,只听“啪”的一声,草席扬起的稻草,塞得我一嘴都是。

“晚安”困意萌生,睡眼惺忪的我,只能在最后,软绵绵地问候着他。

模模糊糊中,一个火红的人影慢慢朝我蹲下,冰凉彻骨的指尖比着我的唇角,暖意瞬时而溢,从头到脚包裹着我的全身。有那么一滴泪,溅到我的鼻梁,顺着鼻翼慢慢流下。紧接着,也就数不清了,只记得那泪很咸很苦,跟很多年前我自己的一模一样。

我想要推他,却毫无力气,双手像是被人抽掉了筋脉,松松软软地瘫在他的怀中。

他说:“傻瓜,世界这么乱,你让我怎么办”

——傻瓜,你放开我,世界也就不乱了。

回应他的,是我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它清丽冷瑟,卷起万丈波涛,越过崇山峻岭,到最后只化成一声呜咽,沦落大荒深处。

——对不起,我尽力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宝宝睡觉不拉稀。三四五六七**,妈妈出门没帮手”

我刚睁开眼时,那朗朗上口的童谣,便一遍又一遍地传唱着,一直不断地敲击着我的耳膜。

我微微起身,只看见羿洛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斜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一边胳膊稳稳搭着扶手,另一边则握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扉页上,金色的“龙阳十八式”,隔着厚厚的被褥,分外夺目。

我用手挠了挠眼睛,滑腻的被褥顺着肩膀滴溜溜垂了下来。

我刚想顺手捞上来,再睡一会,却不知从哪儿多出了一双手,硬生生扶起我,并妥妥贴贴地以不可阻挡之势,将我强摁在后面那镶金的大靠枕之上。

来人一身青衣,额间系一条黄色纱巾,常年握着青铜剑的那只手,却空无一物。

“晏源?”

来人依旧面瘫着,半长的眼睫毛跟静止了似的,一动不动。他轻轻执起被褥的一角,往深处掖了掖。

“晏源!”我直接暴吼。

横梁上的花架,颤颤巍巍,正发出吱吱呀呀的微鸣。

他仍旧不理,将衣物扔给我之后便静静地站在羿洛跟前。

真是好一对奸夫yin夫!

我恨恨地扭头,三下五除二地套上了粗布麻衣,系上了布扣子。房间静得吓人,只听得我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

他们二人则一直低着头,脑袋壳扎堆着埋进了书中,也不见翻书的动作。

我坐在床上,趿着鞋子,百无聊赖地晃悠着。

过不多久,羿洛合上了书页,随意将之撂给晏源,继而拿起案上的一壶茶,斟了一小杯,却也不喝,只是仔细且略带怜爱地看着杯上的花纹。

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离开床榻,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也没什么大事,”他浅笑着,将那杯子凑到我唇边,轻描淡写道,“天牢走水罢了,小事一桩。来,漱漱嘴。”

他那有如圣母光环般的微笑与骚包到底的姿态,就只差没指着他自己个儿的脑门子,明晃晃地昭告天下:“我爱我家,放火靠大家。举手之劳,请多指教。”

我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漱了口,刚一转身,却只见羿洛的指尖腾起了一团火苗,火心蔚蓝。他轻轻地动了动指尖,那火苗“噌”的一声立马包裹住那本金灿灿的《龙阳十八式》。说时迟那时快,晏源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把大铁扇,添油加醋般地来了个马力全开。

我已经完全呆掉了,脑袋里面的弦也全部断掉了。但我还能清楚地感受到,我蹲子的时候,羿洛还佯装着搀了我一把。等我够着地时,触手可及的便是满满当当的灰烬。

时至今日,我没料到的是,压垮我这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一把灰烬,图的灰烬。

“喂——”我回头瞪着垂手而立盈盈而笑的羿洛,气就不打一处来,“您能讲点道理不?”

“我真的已经忍您很久了!哦不,是你,你,不是您,什么狗屁敬称。我真是受够了!对,我已经受够你了!从天宫到凤尾山,弹指一挥间而已,你腾个云不就得了,屁大点事儿啊。可这一路,你都瞧瞧你干了什么?拿我当猴耍,当鹦鹉逗。前一会儿还陪着你睡大树呢,后一会儿没准就能当箭靶使了。我也没个前世今生啊,就算有,欠阿猫阿狗我也犯不着欠你啊!讨债的也比你要正派的多了。羿洛!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本身,除了恶心,还只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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