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时,我以双手过敏为由,撒开了羿洛拉我的手。♀
羿洛笑了笑,望着前方。
凤头山作为凤尾山的主峰,没什么特点,就是高,耸入云端的那种高。
走至山脚时,羿洛忽地驻足,指着南端的一棵树,道:“那儿挂着什么?”
四长老急赤白脸的,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比翼族公主。池少爷说了,谁若放了这泼辣的疯女人,他就阉了谁。”
羿洛满脸黑线,冷哼了声:“混小子,本事见长了,”良久才迈起步,声音已是平淡无波,“晏源,去把人给放了。”
晏源应了声是,便消失不见。
羿洛转身对那四人说道:“来日带上十尊司母戊鼎,向比翼族族长登门致歉。”
“小的们胆寒,恐那族长不敢收。”
恰此时,一只遍体鳞伤的比翼鸟从我们头顶飞过,期期艾艾。
羿洛望着远处,笑了:“收不收是他们的事,但礼数总得我们先做全了,否则百鸟朝宗也无意义,费了那么多年的虚以委蛇。”又接着问了句,“那孽障呢?”
他们觑了觑华丽落下的晏源,唯唯诺诺:“池、池池少爷正、正在殿中绝、绝、绝食,说是不达目的,誓、誓、誓不罢休。”
晏源垂头望着地面,额间黄纱乱舞。
凤头殿建于凤头山山麓,通体木制,雅趣别致,同天宫肃穆庄严的大理石迥异。八角屋檐顶,横向纵深,古朴祥和。
我们一行人鬼鬼祟祟地从古色古香的侧廊穿过,行至后殿。后殿有六屋,金木水火土屎,分刻在各屋的门牌上。
走至最后一屋,羿洛嫌恶地盯着门牌,寒着脸轻声地问了句:“还是这间么?”
他们四人点头如捯蒜。
羿洛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猛一下踹开了门,再回头已是怒目圆睁:“绝他狗屁的食,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么?”
我探头望去,只见屋内正中一人,发间插一蓝紫相间的凤羽,手举一惨红惨红的猪蹄髈,啃得油光满面,与这门牌上金光闪闪的“屎”字倒是相映成趣。♀
他的嘴角尚留余汁,有股被捉贼拿赃的窘迫:“老祖宗——”
桌上,一大盆的猪蹄膀,红黄蓝绿,色彩纷呈。
我条件反射,竹筒倒豆子似的问道:“啃这么多?你这是要下女乃么?对了,孩子几个月了?一别数日,万分想问,老鼠屎味道如何?”
他巴巴张着嘴,眼皮一抽一抽的,蹄膀顺着地面滚啊滚的,滚在了我的破草鞋边。
转而,他望着羿洛,絮絮叨叨:“祖宗,您瞧,这女人又欺负孩儿了——”
说到这儿,他突地噤声,眼角开成了花。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晏源倚着门栏,静静地睡着了。不一会儿,门上横梁断了,晏源也就是淡淡地睁开眼,象征性地醒了。辛池立马皱起一张苦瓜脸,温柔连连:“晏大哥,这真不是我弄的。”
晏源打了个哈欠,扶着门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踉跄。辛池忙不迭追过去,羿洛拦住了他,斥道:“没规没矩的,见了长辈都不知道行个礼?”
于是,接下来,我便干瞪着眼看着辛池向我三拜九叩。
我冷汗直流。难不成在这凤尾山里,这准相公见了待嫁的娘子也要跪拜?
我一头雾水地微微向辛池欠欠身。
羿洛笑道:“你同他行什么礼?”
我也笑了:“礼尚往来么,呵呵呵”
入夜,我被安置在土字房,正对着辛池的屎字房。
临睡前,辛池黑着脸扔给我一摞子的被褥。因特怕他见缝插针地阴我,我拆了棉絮,零零散散地抖落出四十粒老鼠屎。
床板是没法睡了,我跺了跺地板,直接挺尸。♀
半夜时,我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水便喝,也不知哪里发出瘆人的虫鸣。我点起蜡烛,一只八爪黑蜘蛛正默默地朝茶壶里吐丝。
我冷汗涔涔地觑着手中黑漆漆的茶水,两眼直泛黑,真的挺了过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恐怕说的便是我们这样的。
“非得这种法子,你才可乖乖喝下”
是谁,用那么轻柔的语气,说着话儿,用那么温暖的怀抱,裹着春风。我努力地睁开眼,努力地想要抹去他眉间的愁绪,想要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我的眉目是沉重的,双手是无力的,牙关是紧闭的。
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何眉间深锁。
第二天清晨,我一派神清气爽地拍开了大门,闯入了对面辛池的屎字号房。
他正坐于窗下,撑着下巴,两眼呆滞,一副少男怀春的模样。
我将四十粒老鼠屎搅碎在他的面盆里,他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然后,早饭时,我就看到他顶着张黑脸,恍恍惚惚地啃掉了十个猪蹄膀。
晌午散步时,四长老急赤白脸地抓住我,递给我两个包裹,言说是天宫来的加急。
我估猜着如今这么和平的年代,除了天君薨了,也没什么称得上加急的,便慢慢吞吞地扯开了包裹。
包裹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老头子的,一封是穆青的。
老头子说:“鸟崽子,汝不告而别,吾思切,奈何前途漫漫,吾唯愿一世长安。”
我一阵恶寒。
穆青说:“主上,一别多日,不知葵水可至,有无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之势?”
我忍住回去掐死他的冲动,提笔回信道:“吾已知尔等奸情,唯愿万年好合,不死不休,洗漱干净,待吾归来扒皮抽筋。”
我停笔抬头,正见羿洛笑盈盈地望着我。
“拿笔不是这个拿法的,”他坐下来,重新拿出一只笔示范着,“你瞧瞧你自己,知道的体谅你读书不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吃了笔。”
我学着他那样将五指解放开,可总学不会他的游刃有余。
他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没有损我,只在纸下笔走龙蛇了一番,突地扔给我,道:“你先临摹临摹这两个字,什么时候写得合我的意了,我给你三个司母戊鼎。”
他又站起身:“走,跟我吃饭去。”
我哭笑不得攥着沉甸甸的纸,跟在他身后:“殿下,我临摹什么不好,干嘛要临摹您的名讳啊?”
“怎么,”他回头,皱眉,“你不乐意?”
他额间的青筋若隐若现,我一哆嗦,立马挤出笑意:“您说哪里的话,小仙自是荣幸之至。”
第二天早餐,我才知道,除了我的加急文信,天宫一同来的还有辛瑶的聘礼。
十个花盆,而已。
长老们朝我的碗中殷勤添粥时,我抽空觑了觑羿洛的神情,可谓一派祥和,不惊不扰。我这一发呆,不下数个回合,桌上早点全无。我望着对桌晏源被辛池努力堆砌出来的高耸的碗面,眼一闭,一双筷子立马蹭了过去,却不料半路便被人拦截了。
对面的辛池,怒眼圆瞪,一副母鸡护雏的模样,娇滴滴骂道:“喂,你干嘛要抢晏大哥碗中的,他这么面黄肌瘦的,你也下得了手。”
我努力克制,看了看油光满面的晏源,回以微笑:“他娘的,你别得寸进尺。”
“啪啪——”两块圆饼猛地扔进了我的碗中,我望了望低头喝粥的羿洛,又望了望面无表情的晏源,笑道:“谢谢。”
辛池嘟起嘴,凤羽蔫蔫着:“晏大哥,不带你这样的,你都不夹给我的么”
吃完饭,略显聒噪的辛池英勇就义,被羿洛关了禁闭,其间,瓦釜雷鸣,不忍赘述。
十日之后,晏源离去,辛池禁闭期满。一出刑,他神情萎顿,一听说晏源走了,只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便进了他自己个儿的屋。
同晏源一同离去的,还有羿洛。那时,我因闲得无聊,偷偷地跟在他们身后,然后就只听羿洛向晏源说道:“这次回去,你准备怎么同朱旭报备?”
“良田万亩,植桑养蚕,不与世争,不以物喜,行道迟迟,万莫起义。”
而后,便是清风拂来,衣袂飘飘,一声“嗯”字尽化舌尖。
同时,白鸽捎来穆青的回信:“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但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接下来,我被完全放养。四长老天天跟我身后晃悠,我愈是摆手,他们愈是变本加厉。
我一试图闯入正殿,他们便抱住我的大腿,神情纠结:“娘娘,不可,不可。”
我攥着拳头,忍了忍终没有挥下去。
早上,自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我多喝一口,便觉得短命数载。
有时候,我也会跑到田间玩耍,若是途中遇见一只凤凰,没准还能央得它载我一程。但大多数时候,我是不大出去的,四周太死气,浑没有我来时的欢腾。
晚上,我会借着昏暗的烛光临摹,想到那三个司母戊鼎,不自觉心旷神怡。
就这样的,三个月过去了,辛池终于在一个青天白日里,请我入他屋内饮酒。
我心有戚戚地怀揣着向长老们借来的数十根银针,一步三回头。
事实证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了。
辛池提着酒壶,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太阳穴噌噌地跳。我操起衣袖想要替他拭泪,他哆嗦着往后退,一副深怕被轻薄了的模样:“你别别模我”
我干干地晾着衣袖,如遭雷劈,明明是我先怕他酒后乱性来着,搞到如今这副田地,还是应了那句老话。
凤族儿女,果然好担当。
辛池醉倒在地,撞破了脑袋,我没去搀他,反而抢了他的酒壶,舌忝了几口。他指着我“你你”哆嗦了半天,眼皮子一翻,昏死了过去。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越喝越收不住心,眼前渐渐模模糊糊一片,远远的,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我忍着痛,掐了人中一下,正看见一人推门而入,一身绛红色的衣袍,遍布烧焦的洞眼,紫丝绦松松垮垮地斜着,慵懒无力,唇角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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