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羿洛给了我一粒种子。我虔诚地将之种于花盆中,每天山水灌溉。有一天,羿洛例行探视,抿嘴笑了笑,然后恬不知耻地说这是凤尾山教养的第二步——修身养性。我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隔天就端着花盆搁大太阳底下暴晒。顿时,狂风暴雨忽起,下午就冒出了新芽。我抚了抚心口,又默念了遍“江山如此多娇”。
除此之外,这么些天,我发现辛池招蜂引蝶的功力还不是一般的深,赶了一批另一批又纷至沓来,大有乐此不疲之势。譬如,一大清早起来,我刚睁开眼,推开窗户,本以为一片晴好,却不料对屋水泄不通,而我则门可罗雀,内心扭曲自是可想而知。不仅如此,她们一个个绮罗加身,戴着数不尽的金钗玉镯,念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此情犹可待,纵是朱颜改”之类的酸诗。每念一句,我便为她们那娇女敕若断的脖子捏一把汗。有几个泼辣的妹子倒一点也不含糊,提着把刀,大叉腰吆喝着:“辛池,你娶了老娘,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要金山银山就给你金山银山。”
可辛池偏不出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悄无声息,任他天崩地裂,我自岿然不动。我也特么奇怪,这凤尾山好歹是座圣山,门禁这么松散,也忒不靠谱了。
我寻问四位长老,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又神色凝重地走了,那枯萎的凤羽更是耷拉颓败。
夜里,辛池偷偷模模出恭,我也悄悄跟在他身后。
一见是我,他那蔫蔫的凤羽一抖擞,气宇轩昂。
“喂,你怎么在这儿?”他转身,嘴边含一根秸秆,斗鸡眼着,“月黑风高的,你这样,我准挨揍。”
我忙不迭拉住他的小细胳膊,他东张西望地拼命往后躲,一边躲还一边唧唧歪歪:“老祖宗,不怪我,不怪我”
我笑道:“这干咱老祖宗什么事?”
他用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大叫大嚷:“我的小祖宗哎,你可千万甭当着他的面这么称呼啊!”
而后,他又呆呆望着他那只手,凄凄惨惨戚戚:“赶明儿,这手得剁。”
次日,辛池门前依旧若市。豆大的汗珠布满他整个额际。我揣着一肚子的小心思,跑去梧桐树下找羿洛。他懒洋洋地横躺在高高的树干上,两臂交叉,枕于后脑勺,双目轻轻合着。浑身上下,又是一片崭新,靴尖抵着的那簇绿叶,簌簌作响。光影流淌,透过间隙,落在他的脸上。忽的,他猛扭过身,拿手心盖住了眼,绛红色衣角不经意垂下,零星地沾着几片绿叶。
我坐在地上,侧脸闻着稀疏的阳光。
日落时分,他才伸了个懒腰,搭着枝叶俯视着我,笑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他衣袂飘飘,款款绝尘,还没等我作答,又问:“花长势如何?”
我掐着指,比了个大概的长度,道:“还不错。”
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径自抚向我的耳畔,我一惊,忙道:“那个,辛池他”
他顿住,收回手:“哦,是他求你的?”接着又冷冷笑了笑,“哼,那小子倒是找了个好靠山。”
说罢,他便盯了我半晌,我也跟着哆嗦了半晌。他噗嗤一笑,拍了拍我的脑门:“等会我会派人关了山门。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还有,”他望着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声音忽地低沉,“不经我允许,以后,这儿,你也不要再来了。”
我傻傻地愣在这儿,不禁模了模耳畔,那儿,一片绿叶悄悄落下。我想起辛池的话儿,便真的轻声唤道:“老祖宗——”
他僵直了背,肩头轻颤,迟迟不曾转身:“若你再唤我一声祖宗,我便将你弄成哑巴”
我偏偏不信邪,第二日又来到梧桐树下。他一脸“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懒洋洋地跟我下了一盘棋。有好一会,莫名其妙的,我感觉他在瑟瑟发抖,可是眼光一掠过,他便笑盈盈地问我:“怎么了?”
“你的棋掉了。”我左顾而言他。
他漫不经心拾起白子,摁在棋盘上,淡淡道:“手滑了。”
一片叶儿落在棋盘上,微微地发着颤儿。
没一会儿,我便输了,黑子被杀得干干净净。
我还再想来一局,羿洛摆了摆手,道:“不了,来多少局都只是一样的结果,况且,我又不会放水。”
“还有,接下来,你会有很长的时间看不到我。”他收着棋子,头也不抬的说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该学的课程需好自安排,莫再荒废。辛池,我就交给你了,天宫如果有信予他,你千万得给我拦截住。剩下的事,便等我回来再说。好是不好?”
“好”我望着飘忽的梧桐叶,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之后,我真的很久都没有看到羿洛。这个时间,是五年。
五年对于我们这样的存在来说,恰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而已。五年里,穆青寄给我的名为女性用品的物什,都快堆成了山,阻断了河。五年里,我随着众凤凰播种插秧,除虫收割。五年里,我也终于知道辛池不是我的准相公,我来凤尾山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的教养。
前情是一个黄昏后,落日配彩霞,风景这边独好。我吃着四位长老为我精心烤制的鸡大腿,想着这样的生活倒也不赖,于是口干舌燥地问了句:“辛宝宝,你什么时候娶我?”
四周静谧,唯有五口唾沫生生咽下去的声音。
辛池从倒塌的石凳上爬起,满脸土渣子地望着幸灾乐祸的四位长老:“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就此,真相大白于天下。
而我看到的辛池,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吃,鞋底,书架,连同头发丝都可能藏着点果月复之资。不仅如此,他还光吃不胖。我稍微偷他点东西塞牙缝,当日下午肚皮必得蹭出三两膘。我拿话刺他,他只摇头晃脑,道:“口月复之欲,非欲也。”没有狂蜂乱蝶,他更是撒欢地觅食,天天念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情书,日子过得倒是异常滋润。
譬如,这一日,他便拿着手中的信喋喋不休:“天空刮过几片云朵,伦对君思念不止。”
我酸得连隔夜饭都喷了出来。
他一边轻轻拍我的后背,一边斟酌:“谎话连篇,今天明明万里无云。”
因为害怕他刨根问底,我忍到肚子痛都没告诉他这是渲染气氛,否则他又会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直问到你眼冒金星头皮发麻为止。五年里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做凤凰做成他那样“有”文化,也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他又拈起一封,念道:“夜明珠再亮,亮不过思君的心。”
忽的,他便真的两眼放光,小心翼翼地模出笔墨纸砚誊抄:“这句不错,委婉含蓄,晏大哥肯定喜欢。”
我扶着额,无语望天。
忍了五年,我终于忍无可忍,将肚子里憋发霉的虫虫拿出来溜了溜:“辛宝宝,想咱那老祖宗意气风发,学富五车,不说下海捞月,也曾上天追日,为啥子行情冷淡,竟无一只母的尾随其后。”
换句话便是,像你这样目不识丁四体不勤五官不知兑了多少水的凤凰,咋就这般紧俏呢
我知道他听不懂,他果真也就没有听懂,干瞪了半天的眼,突然扭头神经兮兮地问我:“对了,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