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阿沅没个头绪,正出门,沿着市河,往多子街那头走。河上杏花连绵,吹拂得人眼睛迷蒙。阿沅便走慢几步,不想,迎面正走来四个朱衣小童,四个玄衣大汉,簇着一乘轿子。轿子里坐着一个道人,因那道人要看景致,不用竹帘。阿沅一瞥之下,瞧见这道人素冠攒玉,白髯宽颊,原是个活神仙。
阿沅认得他,却不称呼,只背过身去,瞧着河水。她自以为那乘轿子已过,不想正停在她几步外。此时,已有一位童子上前,向她请道:“姑娘,我家道长有话同你说。”
阿沅只好转过身来,走过去,称呼道:“梅先生。”
原来这道人正是明夷卦梅如故,寓在城北天宁寺下院旁的斗姥观,素有神仙名声,不肯轻易占卦,若占了,没有不准的。梅先生向她道:“自钱塘一别,已隔五年,不想贫道又遇见姑娘,真是宛然如作旧游。”
阿沅答道:“劳梅先生记挂。”
梅如故微微一笑,又道:“当日我与你们算过一卦,教你与那同行的公子各据一城,永不相见,姑娘你可记在心里?”
“记得。”阿沅面色冷冷。
梅如故点点头,道:“记得就好,他与你不合,你若长伴他,没有不沾血腥的。你这些年拣回一条命,全须全眼,既是你的造化,也是老道的功德。”
阿沅心有不悦,冷冷驳道:“你个无为道人,合该讲逍遥,怎么讲起功德?”
此时,那道人的几个伴当见阿沅出言不逊,扬声斥道:“我家道长好心点拨你,不可放肆!”
“不妨,不妨,老道既与姑娘有缘,不如再替你掐个起伏。”说着,梅先生指间掐动,又道:“不好,不好。履虎尾,咥人,凶得很,凶得很。”
阿沅微微一笑,道:“道长可有破解法子?”
“无解,无解,”梅如故捋动白须,又道:“不过也无大碍,只是你还须为个鬼乐官犯险。”
“什么鬼乐官?”阿沅问。
梅先生笑而不语,让童子放下竹帘,软轿起了,轿夫快步,像避着瘟神一般,转眼一行已沿街去了。
阿沅倚定不动,看着河上漂过的杏花,愈去愈远,冷哼一声。
正这时,河对岸,一街档子铺外,几十个劲衣子弟,跟着三个骑马的年轻子弟身后,沿街急行。那三位子弟,作一式打扮,身穿银星钉金腰铁甲,佩着长剑作兵器。打头那个,阿沅认得,正是扫垢山庄谢无忧。
此时,谢无忧正向另外两个年轻男子叫道:“四哥,七哥,我从无赖何燕及那抢过一幅画,画上的女子正是我的仇敌。”
“老弟,你可认得真真的?我们这般大阵仗去闹事,要是被大哥晓得,只怕要家法伺候!”那谢家四郎谢石,肃然道。
“怎个不真?画上那女子与那日毒打我的贼丫头,穿得一模一样,又同一日在扫垢山上现身。还有一条,那何燕及已招出那画上的女子,恰恰与一个武功高强的和尚相交。”
谢家七郎谢秀沉吟道:“在这扬州城里,和尚带着丫头出门,确不多见。”
“正是,那何燕及还说,这两个奸贼与卖酒的戴蛮相熟,咱们兄弟几个,先去戴蛮家,搅他一搅,若不是,再赔礼不迟。”谢无忧道。
谢石、谢秀再无异议,这三个便纵马而去,往双桥方向。
他们怎料到对岸,杏花树后阿沅早已听得真真!她一转身进了巷子,飞身掠回,轻步如飞,迈进戴蛮家后门。
后院里,飘瓦正与戴蛮讨教酿酒之法。米几成,水几成,煮法如何。封酵时,节气从何时起?又何时终?正聊得入味。
阿沅走过去,将街上撞见扫垢山庄人马的事提起。
戴蛮大惊失色,道:“宗师啊宗师,你得罪谢家也罢,怎么祸及无辜!”
和尚哎一声叫苦,道:“戴掌柜,当日可是你使了促狭眼风,激和尚上那扫垢山!”
戴蛮想起是有这么一遭,只笑道:“宗师且歇在此处,容我去应付他,想来这谢家人自视甚高,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和尚却拦道:“戴掌柜且不急,看他有何举动,再计较不迟。”
戴蛮听从,收住脚步。
但戴掌柜未免太过纯良,谢家满门都是义烈,只有那混世的谢无忧,素来不服管教,又爱教唆疼爱他的四哥、七哥,耍奸偷懒,玩乐闹事。
不多时,谢家大队人马已摆到酒铺前,绵延到了双桥上,立起铁棍,敲打呼喝,声振一街,引来河旁小楼的四邻,竞相看觑。
大家一瞧,原是鼎鼎有名的谢家,这般大阵仗,不知要做出什么大事来?
谢无忧也不下马,只笑着道:“小的们,我那盛银子的拜匣呢?爷口渴,还不去买几坛酒来?”
他话一落,便有谢家的仆从,打开一个黑漆匣子,里头装着满满的碎银子,高高捧着,进了戴蛮家酒铺,呈在柜上。
那些伙计不曾见过这么多酒资,正不知如何招呼。
那谢家仆丛已喝道:“我家无忧公子赏识你每!快把好酒搬到街上来!”
那些伙计见这些谢家人猖狂,心有不喜,但见是真金白银的买卖,没有驳的道理。几个伙计互相打了眼色,便去搬酒。
一坛又一坛,堆在门口,转眼搬空了酒铺。
谢无忧早已勒马让出道来,笑道:“开酒封。”
那些伙计心疑,恭敬问道:“这些酒,谢公子都要启封?”
谢无忧笑着吩咐道:“有十坛开十坛!有百坛,那就开百坛!”
那些伙计不解,这谢家人马虽多,但若是当街饮酒,也未必一口气饮得完的。
“叫你们开酒!怎不听人话?”那谢四郎叫道。
那些伙计惧怕谢家声威,只好一坛坛启了红泥封,霎然满街酒气飘荡,熏然四溢。
谢无忧笑道:“闻着确是好酒!你等把这酒都倒入河里罢!”
那些伙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酒酿得辛苦,点滴劳作,哪舍得倒入河里?个个便忤着不肯动。
谢无忧冷声道:“古有霍去病一坛御酒倒入泉中,慰劳三军将士!今有我谢无忧,将上好的戴蛮酒倾入市河,请遍扬州百姓!岂非盛事一桩?”
“妙哉!妙哉!”谢四郎与谢七郎击掌赞道!
那些伙计本是迟疑不定,却见谢家那些会武的子弟,此时齐吼一声,持棍相向。
伙计们也怕挨谢家人痛打,只好拎起坛子,将酒齐齐倒入河中。一时淳酒如瀑,一坛接一坛入了水,满河酒香,尽流扬州。惹得那些看的百姓,无不目瞪口呆,啧啧议论不停。
谢无忧笑道:“我替你家戴蛮酒扬名,回头你们掌柜必要谢我。”
那戴掌柜此时早已按捺不得,掀帘奔出酒铺,朝伙计大怒喝道:“你们把酒抬进铺头来!”
伙计一看掌柜发作,连忙要抱起剩余的酒坛。
戴掌柜气忿忿将那柜上的银匣端在手上,一气砸在门口!稀哩哗拉洒在谢无忧的马下,银锞子便如那白石铺了一地。铁蹄踏踏,咯吱作响。
戴蛮不解气,站定门口,破口大骂:“你们这三个不肖子弟!我认得你家老庄主,家规森严,若知晓你们这等胡作非为!回头一定打断你们的狗腿!”
谢无忧笑道:“好凶的掌柜!我们付了银子买酒,哪个不合规矩?更遑论谢家家法,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老弟说得有理。”谢四郎与谢七郎同声笑道。
戴蛮一听,跳脚骂道:“几两臭银子老子还不看在眼里!快拣回去!免得脏了我家酒铺!”
谢无忧不悦,冷笑道:“掌柜既收了银子,哪有退还的道理?小的们,给我把酒倒到河中去!”他话一落,谢家那些子弟纷纷上来推搡开戴家的伙计,搬起酒来。这些人七手八脚,孔武有力,酒铺的伙计拦也拦不住。一时河提上,酒水又倾,哗哗入水。
戴蛮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晓得打不过,只图眼不见为净,叫着吩咐伙计关铺子!
那谢无忧却不是轻易相让的主儿,又吩咐了几句,谢家那些庄客便冲上前,抢着酒铺的门板,不让关门,两边争持不下,拳脚无眼,闹得鸡飞狗跳。
却说阿沅躲在里间,窝囊半日,终于忍耐不了,把和尚猛地推出布帘。
和尚前栽一步,现了真形。
阿沅也掀帘跟出来,嘴角冷笑。
谢无忧定睛一看,正是那两个折磨他的贼人,不由喝道:“你们先住手罢!”
那些子弟听令,纷纷退出酒铺,齐齐整整立在门口。
劲衣长棍,声势赫赫。
戴蛮见飘瓦出来,委屈喊了句:“宗师。”
和尚摆摆手,振振衣裳,缓步上前,目光迎向那谢无忧,微笑道:“谢公子,你想如何了结此事?”
谢无忧倒没想到这和尚如此坦然,寻思片刻。
和尚微微一笑,站定门口,道:“谢公子慢慢想,和尚飞不走。”
谢家四郎打量飘瓦与阿沅,笑道:“这和尚也怪,与个丫头形影不离,古人果不欺我!”
“四哥,不欺你什么?”谢七郎问道。
谢四郎笑道:“古人云,这世上光头的,一个字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是鬼乐官,四个字便是色中饿鬼!我看这和尚养个丫头,不正是色中饿鬼?”
飘瓦被讥诮得紧,脸上却淡淡然,勿自含笑。
惟有阿沅听得此句,才晓得梅如故口中的鬼乐官,说的是和尚。
她亦微微一笑,飘瓦确非寻常僧人。平日看他一个光头,常拿茶油来匀搽,一套元白色僧衣,常拿甘香来漂染。鞋履、丝绦,更是要配色合宜,百般卖俏,千般讲究,风流多情,难怪被人骂是色中饿鬼。
只是牵扯上她,便不那么中听了。
再加上阿沅今日心情不大好,既然有讨打的巴巴送上门来,她有闲心,又有闲情,正好让他们晓得,何谓江湖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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