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防着夏侯栩咳药这招,骆老太医备了好些药,他扶住夏侯栩,让锦鲤沿着夏侯栩的肺经点穴,然后他抬起夏侯栩的头捏着下巴,让锦鲤给灌进去。♀
锦鲤那么硬的人,灌完药手也有点发软发抖。看着夏侯栩被骆老太医扶在怀里,端着脖子强行往下顺药的样子,锦鲤便突然心酸。夏侯栩何等光风霁月的人,而今散乱着发,雪白着脸,闭合着眉眼,那种无力的苍白,便宛若刀俎上待宰的鱼肉般毫无尊严。
好不容易灌下药去,锦鲤解开了夏侯栩的穴道,夏侯栩如一张菲薄的纸一般,平躺在床上轻飘飘的。
锦鲤再也不忍看,扭头冲了出去,见杨青禾傻楞的呆在门口,不由一把将人拉出来,黯然悲怆地往院里地上一坐,对杨青禾道,“你现在看到了吧,你知道为什么?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不会告诉你,我也说不得。”
杨青禾歪头看着房门,一点表情都没有。
“今年发作的比往年要可怕点……那就说明越离死不远了……”
夏侯栩剧咳了好些天,然后突然之间,停了下来。
那个瞬间是很吓人的,因为他在咳,起码证明他还活着,突然不咳了,纸人般单薄灰白地伏在床上,只让人怀疑他断了呼吸。
幸好夏侯栩不久后,便长而舒坦地出了口气。
这声轻叹令众人皆无上欢喜,齐齐围了上来。骆老太医上前看脉,然后唇角漾起了笑,说道,“熬过去了,只是他身体如今极度虚弱,得好好将养几个月,千万别着风受寒了。”
夏侯栩吃力地看了众人一眼,躺在床上虚弱地微笑。
不巧又咳了两声,众人齐盯向骆老太医,骆老太医忙解释道,“疏散出来,并不意味着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便没事了,反而是比原来更为虚弱,咳,是难免的。♀”
说完,让人端上熬出油的粘稠米汤,喂给夏侯栩吃。夏侯栩吃完,歪在床榻上,无力地闭着眼。
他这些天累极了,需要好好休息,众人皆松快不少地悄悄离开,骆老太医告诉锦鲤他就在隔壁先住着,有事叫他。
锦鲤点头,看了眼夏侯栩也退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下杨青禾,有白色的阳光隔着窗纸透进来,长长地斜射在床尾上,杨青禾听着夏侯栩均匀的呼吸,她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托着脸,静静地望着床上的夏侯栩。他的眉,他轻阖的眼帘,起伏的鼻线,青白的唇角,结合在一起如此这般的亲切熟悉。
他白得几乎透明,雪雕般,瘦削没有血色。这几日极其凶险地损耗透支他的体力,他形销骨立,薄脆得如寒冬待消残的冰片,仿佛阳光一照,便会悄然坍塌,无声化水,消失无迹。
只是毕竟他的存在尚是如此触手可及的真实,他的睡颜苍白如此,但俊美如斯。
许久,杨青禾不由仰唇而笑,无声地把脸贴在床边,合上眼休息。
夏侯栩这一觉,睡到日头偏斜才醒来,锦鲤给他喂了煮得烂软粘稠的米汤,骆老太医看了脉,杨青禾只笑眯眯地在床头椅子上歪着。
一时间又有人进来禀话,都是夏侯栩的近身亲臣,说话都细声细语的,屋里安静,其乐融融。夏侯栩虚弱疲惫,众人也都知道不能打扰,耽搁了一会儿,纷纷起身告辞了。
直到这时候,夏侯栩得空握住杨青禾的手,望着她道,“青禾,你怎么也瘦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只这一句,已是万千情意。♀锦鲤抿唇别过脸去,不想多看,他堂堂一大男人,要是为这落泪太丢脸了。
杨青禾顺着手看他,露齿一笑,笑容浓腻,目光锃亮的,仿佛由内而外透着光,仿佛春暖花开……
夏侯栩也不说话,只将自己偎在杨青禾的腿上,抱着她,闭上眼,竟多无限温顺依恋。
骆老太医为他服了安神补气的药,夏侯栩很快睡着了,两排睫毛在他脸上印下淡淡的阴影,如一个纯良无害的婴孩般,娇女敕脆弱得让人的心软得发疼。
杨青禾也睡了个香甜美觉,有一瞬间还模糊地意识到这一觉如此悠长,然后猛地清醒了,似想到什么,又似被惊吓了,心陡然坠了一下。
不想一睁眼,夏侯栩正枕在咫尺相近的地方望着她,眼神清澈温柔。
杨青禾眨眨眼,夏侯栩见她醒了,遂微微一笑。
笑容虽浅,然爱宠柔深,夏侯栩虚弱得无法张臂抱她,也无法好好地和她说话。他艰难的蹭了蹭杨青禾的脸,为了节省力气还不得不闭上眼睛,只说了两个字,“青禾……”
然后闭目躺在枕席间,再没说话,但微微翘起的唇,表示他很满足快乐。
一转眼就是初秋,养病的日子夏侯栩都是在农院里住着,而杨青禾终日陪伴左右。骆老太医精心地打理汤药饮食,夏侯栩气色渐好,人一点点活转下来,一个多月的时候,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也能和人说说话了。
这日晚上,夏侯栩精神好,看完奏折,将倚在软榻上的半瞌睡的人抱住,伏在她的额间发上,当时烛影忽忽恍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嘈杂喧嚣的余响,更衬得这一室的安静幽微。
这样安静的夜,抱着心爱的人,夏侯栩心生欢愉,更多感慨,只觉得一生就在一念间过完,良久静声道,“青禾,每次发作后醒来,有很多事会被想起,很多感受会被重提,有惊惶恐怖,更欢喜悲慨,感念上苍又让我熬过一个夏天,我,竟然还能活着。”
“我十一岁那年最痛苦,入一钱姓达官府中为娈童已有三年,家主好男色,性情残忍,经常怒而杀人不说,失宠之后也一律处死,绝无活路。我曾一度也得他信任宠幸,甚至帮他处理事务,也常目睹一批批风华少年被送进来然后死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年我终于实施了筹谋已久的秘密出逃,不想中途出了岔子,被抓了。那人恼恨我背主,至此再无好对待,把我关入地牢,铺天盖地的一遍遍严刑拷打。”
夏侯栩突然顿住,他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用微凉的手指拢住杨青禾的手,声音静而和缓。
“地牢漆黑阴冷,有光的时候却是被拷打用刑。无止无休的折磨,晕过去一桶冰水泼过来,彻骨清醒。更是不给吃东西,狠狠地饿着,奄奄一息的时候才会灌进点米汤,后来干脆用人参吊一口气,就是不准死。最疼的莫过于一个个关节被强行卸下再安上,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来我逃出去时几近废死,也为此落下了病根,我时常梦魇……怕黑,怕冷,怕饿,怕疼,更怕自己成了一个废物,沉疴缠身,一事无成,或者不如死了。”夏侯栩在幽暗中喘了口气,说道,“青禾,任人鱼肉宰杀,肆意残害的滋味太可怕了,生命尚不能自己,哀恐惶遽,还谈何心愿尊严。”
杨青禾窝在他胸口,一脸安然睡颜。
夏侯栩道,“不知你是否有过冥思苦想,困惑苦闷,曾一度处于自我崩溃的时候……找不到救赎,找不到出路……我从南棱回溯溪,是从一个坑跳到更深的坑……前面只是折磨身体,后来的折磨是噬心腐骨……终于我懂了人顾影自怜自怨自艾毫无用处,没有人怜惜你,命运也不会同情,只会更残忍,只有自我救赎变得强大才能安全,害怕人为刀俎,便要心存敬畏,穷思竭虑未雨绸缪,将事情掌控在自己手里。上位者被人归附逢迎,是因为手握重权,可以生杀予夺荣华富贵,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威严手笔,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人道得助,也并非更宏大的便是更高贵……我在大人物和小人物间谋取平衡,时刻警醒……我也不是一味的想在这个位置得到什么……”
“因为我知道,遭逢是强加的,生命是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我们才能美若莲花。在我的生命中,坎坷苦痛,我也冷眼旁观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也有过无助,迷茫,有过痴心,有过妄想,有过就此一搏的慷慨,有过玉石俱焚的冲动……那时视情爱如娇花照影,来即来,去即去,无圆满,无缺失,只求自己保全解月兑。乃至你的出现,我才知旧疾发作,痛楚辗转万千凶险,也不及你予我之痛,爱而不得,我常于深夜独坐无眠,心如锥痛……可也是这爱与痛,让我更加想要活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夏侯栩将人拢紧,抚着她的脸,温柔而笑,“你可知我为何喜欢,乃至爱而深陷于你,其实气味相投的人能很快发现同类心有灵犀,我初见你心生异动便是证据。以你的身世经历,后母庶妹一直苛待你,父亲却不维护……常年下来该难免怨怼偏执的,可是,你初见我的笑容,那么笑影嫣然欣悦清净,真是可爱。你于课堂公然挑衅我,眉眼间得意却难掩羞涩,你在秀女之列遥居魁首,却单与我作对,七次谋划出逃,一次比一场精密,你的聪慧,大胆,勇气……我常常回味而悦幕不已,最后我故意那般羞辱激你,也是心存故意,我想看看面对这些你会如何,就如我曾一次次被人羞辱,却从不曾轻贱自己,傲者,心坚也,智高也,不是身低,无论处于多肮脏低污之地,一颗傲然洁然的心才是最可贵的……”
“待看到你吐血而晕,我才知道自己伤了你,后悔不已……你可知我虽然恼你算计,却多么欢喜你心悦与我,我本想将你救下送至安全的地方……后来种种,我愈是后悔……我以为对你的喜欢只是一点点,早晚会淡忘,我也不能再有所欢喜有所拖累……时至今日,才知晓自己多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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