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柳玉从山谷之上的密林中出来后,却拉着缰绳,站在半山腰处踟蹰不前。
她又回头看了眼山谷中那个被静谧所笼罩的小村,眼底浮现挣扎,如果姜明峰一心想要复国,不论是否忠于皇室,自己迟早都可能暴露。更何况现如今那半块虎符也落于他手中,虽然还不知那座小村暗地里真正的力量,但起兵只怕是早晚的事。
前有陆归殊莫测难猜的阴谋,后有姜明峰咄咄紧逼,自己目前的处境当真是如走钢丝,进退维谷啊!
目前摆在柳玉面前有三个选择:或回京去找陆归殊问个清楚,借他的势力躲避姜明峰的探查。又或掉头回村,坦白身份后开始按部就班的谋划造反,至于能不能成,这个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三个选择就是一走了之。以这条山脉为分界线,往北是权贵云集,需步步为营的京城,往南越过那座小村就是更宽广的天地,在那里只要自己稍稍易容,便无人认得出,可任自逍遥。
虽然陆归殊和姜明峰并不是暴戾之辈,但自己这一走,就要对不起深陷靖王府的郁立若和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长乐村了。
得舍之间,是对良心的拷问。
柳玉踟蹰良久,直到她的外衣都被露水湿透了,才轻轻扯了扯缰绳,使马调转了方向,往北面驰去。
自己既然接手了这具身体,又活了这么多年,自然也该承当相应的责任。陆归殊的爹陆楠延,与自己有杀母灭族不共戴天之仇,柳玉自认没有那个本事可以把他**下的椅子抢回来,报仇之路,只能步步谋划。
虽然难以猜度陆归殊的心思,但他批改奏折时对自己的不设防,就是目前最大的倚仗。如果通过他而得之朝廷内的机密,再匿名透露给姜明峰,到时他与朝廷两虎相争,自己再一走了之,那时候两方皆焦头烂额,谁还能记得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既可报仇,又能得自由,一箭双雕!
刺骨的寒风扑在柳玉脸颊上,她心中千回百转已然想出了初步的对策。
但她千算万算,却仍旧遗漏了一点:在人口基数不大的古代,如此一个百户小村,又居于国都之旁二十年,就算再隐世不出,又怎么可能丝毫不被世人所察觉?
……
当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时,京城高大的城墙外,已经聚了不少赶集的村民,他们自发在城门口组成了一个草市,虽然时辰尚早,但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匹消瘦的杂毛马慢慢踏着步伐,形销骨立的马背上坐着一个人,他穿着宽衣长袖的大氅,头上戴着的斗笠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也阻挡了路人探究的目光。
柳玉任由马儿慢悠悠走着,自己却坐在马背上痛苦的忍着一个接一个的哈欠。
草市中有多个早食摊子,豆浆浓郁的醇香混着焦圈儿的香味不时钻进柳玉的鼻间,使她顿觉饥肠辘辘。
“打碗豆浆,再装几个焦圈儿来。”柳玉微微掀起斗笠,露出她貌不起扬的脸容,清润的嗓音令摊主不由微微一愣。
“好嘞!”摊主黝黑的脸上露出个憨厚的笑容,他指了指摊子后边,嗓音十分洪亮,“姑娘那边坐。”
摊子后有个茅草搭建起的简易小棚,棚下的桌子仅仅是用石头上架起木板搭成,桌旁再放几块平整些的石头,这就是凳子了。此时人还不多,桌子大半是空的,柳玉就随意找了一处坐下。
天色虽早,草市内却已经十分热闹,各个小摊摊主吆喝的吆喝,忙活的忙活。起早的妇人们挎着篮子在和菜摊摊主杀价,赶早集的村民也井然有序在城门排起了队伍,等待进城。
见一叶落知天下秋,如果抛去朝堂上那些龃龉不谈,整个锦国上下倒也算一片祥和。
不一会摊主就把醇香浓郁的豆浆和泛着金黄色泽的焦圈儿端来了。只用粗瓷大碗装着的米黄色豆浆还冒着腾腾热气,炸得酥脆喷香的焦圈儿上撒了几颗葱花,看上去十分清爽而诱人。
提心吊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柳玉,此时看着这顿不算丰盛,却十分足量的早饭,不知怎的,忽然就放松了那颗紧绷的心。
尽人事,听天命。只要自己努力了,就算没有成功,也无愧于这具身体和生母的亡魂了。
这么一想,柳玉心中顿时海阔天空,原本的阴霾一扫而尽。她大口喝了一口豆浆,再咬一口焦圈儿,这简单却美味的食物令她满足的微微眯起了眼。
就在柳玉大快朵颐之时,桌对面的位子却忽然坐下一个人。
柳玉头也不抬,含混道:“兄台,旁边还有空位。”你坐错地方了。
对面那人不动,也没出声,静静盯着柳玉看了一会,忽然伸出了手。
彼时柳玉嘴里还塞着焦圈儿,她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却修长如玉的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拈走了盘里最后一块焦圈儿。
而后,前方便响起一道淡雅的嗓音:“味道确实不错。”
柳玉如遭雷击,嘴里咀嚼的动作也瞬间僵住了。半晌,她才抬起头,看着桌那边的白衣男子讪讪笑了笑:“王爷,早。”
“早。”陆归殊似笑非笑的看着柳玉,即便身处这嘈杂粗陋的环境中,他也似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白衣翩翩,举止优雅。
他又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吃的可好?”
你没来的时候是吃的挺好的。柳玉暗自嘀咕,装傻充愣道:“这的豆浆和焦圈儿不错,王爷要不要再来一份?”
陆归殊淡笑颔首。
于是自陆归殊来后便一直兢兢战战的摊主更惶恐了,他连连点头哈腰道:“这位公子,小人这些食料粗鄙……”
陆归殊不在意的抬了抬手,打断了摊主还未说完的话,微微一笑道:“依方才的再来两份。”
柳玉心情复杂的啃着焦圈儿,原本外酥里女敕的焦圈儿此时在嘴里却如嚼蜡。她心里很是纠结:到底要不要直接坦白问他呢?
只见对面那个即使身处陋室,也依旧优雅难掩贵气的男子,面上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他用汤匙轻轻搅了搅豆浆,漆黑的眸子却看着柳玉,问道:“你去找姜老做什么?”
什么?他知道了!
柳玉手中的焦圈“啪嗒”落在桌上,面上因太过惊讶而僵住。半晌,她才似找回了声音一般,嗓音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却仍旧装傻充愣道:“姜老?什么姜老?”
“婧瑶,不,现在应该称回你为柳玉了。”陆归殊慢慢道,他面上依旧是完美的微笑,双眸幽深,让人难以辨清他的情绪,“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但必然是在昨天以前吧?”
柳玉并不惊讶他知道了自己恢复记忆,这在昨日甩掉那两个尾巴的时候就被她料到了,但是她没料到的是,陆归殊竟然也知道姜明峰,并且看起来还很相熟!
他知道那个小村的存在,姜明峰又清楚陆归殊的行程,莫非他们之间……
柳玉深深吸了一口气,黑白分明的双眸直直看着陆归殊,面上的神情十分严肃,心里却很忐忑,她抿了抿嘴道:“是,我都想起来了。”
陆归殊拈起一块焦圈,轻轻咬了口,漫不经心笑了笑:“没有想问的?”
“你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逼我上京?”柳玉死死抿着唇,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她一眨不眨,不放过对面那人脸上一丝表情,心中的急迫如江奔涌,等待他回答的这短短时间,却仿佛有千年般漫长。
只听陆归殊轻笑一声,轻描淡写道:“那日我不辞而别,实是因为京中忽有要事,而后的宫选虽然是我发起的,但也确实因为宫中需要采补新的宫女了,至于为什么要你上京……”
他拖长了调子,看着柳玉紧绷的神情,揶揄笑了:“我去长乐村是为了找令尊,只可惜到了那才知道他早已去了,你别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又并没有把你怎么样。”
这么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了。
柳玉暗暗松了口气,却仍是皱着眉,语气微微有些不悦:“你找他做什么?既然是找他,又为何……”
她抿了抿嘴,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陆归殊漫不经心道:“令尊是神医,我自然是去求医的。”
柳玉狐疑的打量他,脸上明显写着“我不相信”几个大字。
“你可知你爹是怎么死的?”陆归殊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忽然问道。
“病死的。”柳玉下意识答道。
虽然自己认为柳成书的死另有隐情,但却苦于没有线索,难道陆归殊他知道什么?
这个不大的豆浆摊子不知何时已被他随身近侍所清场,那个摊主也不知道哪去了,只留下乘着豆浆的木桶还散发着热气。
陆归殊抿了一口尚温热的豆浆,而后才慢慢道:“令尊曾为曦昭帝挡下过一杯毒酒,虽然曦昭帝逃过一劫,毒却在令尊体内潜伏了下来。此毒名为刹那,从西南夷传入中原,至今无药可解。”
刹那!原来是毒药!柳玉的瞳孔猛地一缩,想起自己恢复记忆后的种种异常,现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陆归殊继续道:“刹那并不是剧毒,却能压制并且损耗内力,不论内力多高强的人,只要中了刹那,便会瞬间如普通人一样无法自保,当内力被耗完便消耗人的骨血,直至死亡。”
柳玉舌忝舌忝干涩的唇,艰难开口道:“我是不是也中了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