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赓下车从众官面前缓缓走过,少不了几句嘱托,几句祝福之类的话,竟感到疲乏。
“老相国上车吧,一路走好。”沈一贯道。
朱赓上车前行,后面传来“一路走好”的祝愿声。这一天不就是你们盼的吗?他心想。这些官员大多是浙、齐、楚等党之人,可见如今朝廷是谁之朝廷。
走不多远,车又停下。马夫道:“老爷,又有官员。”
朱赓探头一望,不过三人,刘一璟、左光斗和杨涟。
三人走过来,道:“老相国,请到‘衍香茶厅’小坐,我三人为你送行。”
尤通天早已得到吩咐,留下雅间。刘一璟三人举杯相敬,朱赓笑而饮尽。
“老相国这一去,沈一贯会更加肆无忌惮!”杨涟缕着美髯,道。
朱赓苦笑道:“能摆月兑朝堂之纷扰,享老年之清福,也算幸运。”
刘一璟摇头道:“皇上怎能轻易放走老相国呢?难道他不知道朝廷发生的这些事吗?”
“朝廷发生了什么?不是很稳定吗?”朱赓装作不解,“是三位多虑了,不是又有三人入阁了吗?三人之中有两人是老臣所荐,可见皇上还是很信任老臣的。”
“可那方从哲入阁说明了什么?”杨涟反问。
左光斗道:“他乃沈一贯最信任的学生,自是要用心培养。”
朱赓摆手道:“方从哲为人淳厚,信奉老夫子的‘中庸’之道,有他在,外廷局势会平缓许多。再说还有李廷机、叶向高制衡沈一贯,我觉得皇上这招还是比较高明的。”
“老相国的意思是说皇上有意这样安排的?”杨涟问。
“我可什么都没说。”朱赓笑着摆手。
遥望朱赓的马车渐渐消失,三人回城,左光斗道:“我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这天下第一聪明人不是别人,是皇上。”
“他都多久没上朝了,还聪明呢。”杨涟不同意他这话。
刘一璟笑道:“管他谁聪明,晚上到我府上去,咱们一醉方休。”
杨涟忙道:“还是去我那吧。”
“为什么?”
“于玉立先生的女婿汪文言到了京城,送来帖子说今晚会去拜会我。”杨涟道。
“杨兄不说,我都忘了,也给我送来帖子,说不rì将来造访。”左光斗道。
刘一璟不高兴地道:“为何我未收到。”
“哈哈,那你就随我一同去质问吧。”杨涟大笑。
杨涟独自在京,家眷子女等明才来,府内很是清静,下人总共就五个。汪文言坐堂内等候着,心想岳父说的没错,这杨涟果然清廉简朴。
杨涟三人走入,望着他并不言语。
汪文言忙起身道:“学生汪文言,岳父于玉立,此次来京,岳父交代一定要拜会杨大人。不知哪位是?”
左光斗笑道:“我们三人中有一人便是,你猜是哪位?”
汪文言何等聪明,端详完三位,手一指,拱手道:“杨大人赤脸美髯,天下尽闻,必是这位。”
“哈哈。”杨涟大笑,声震屋瓦,“那你能猜出他二人吗?”
汪文言胸有成竹,指着左光斗道:“走路沉稳,办事谨慎,想必这位是左大人吧。”
左光斗微笑点头,“今rì我与杨兄一同与你相见,也免了你再跑一趟。”
“那我呢?”被冷落的刘一璟大声道。
“刘一璟大人,我的贴子今rì已送去府上,看来是多此一举了。”汪文言笑道。
“哈哈,刘兄,我就说于玉立先生不会把你遗漏。”杨涟大笑道。
刘一璟点头,“那是。”
汪文言献上岳父的书信,上面果然把三人都提到。
“我去让他们准备酒席,大家不要嫌弃我这的粗茶淡饭。”杨涟笑着走出,吩咐下人们准备晚宴。
四人边饮边谈,谈的最多的当然是邪党把握朝政,东林朝中衰退的恶劣形势。
“其实他们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并不足惧。”汪文言道。
你小子才来京城几天,竟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三人很不满意他的张狂。
汪文言看出三人心思,笑道:“这些话都是岳父说给我的。”
抬出老前辈来,三人的眼光明显有了变化。
“他还说只需一个契机便可分化他们,不攻自破。”汪文言继续道。
“契机在哪?”左光斗问。
汪文言说出一个字:“等。”
三人点头,显然很认可。
等的过程有时很漫长,有时很痛苦,但很多事必须等,特别是机会。有人说机会是可以创造的,我认为创造机会的过程本身就是等的过程一部分。
对魏四来说,明入宫就是机会,但现在是冬季,时间的进程不会因为他有任何改变,所以他静静地体会冬rì阳光的别样温暖,轻轻地伸手触模雪花融化时的清冷,安心地接受着这个“等”的过程,并尽可能地让这过程在心里留下印记。
刘明寻到魏四,让他今晚回孙府一趟,因为明rì孙暹将携老夫人回乡,年前才会回京。
魏四不敢马虎,向刘应选要了些银两,买了些京城特sè糕点送去。
“无需这么客气,礼物早已准备好了。”孙暹笑道。
魏四知道自己的礼物根本上不了台面,道:“一点小心意,给爹娘路上食用。”
老夫人欣喜地接下,对孙暹道:“礼轻人意重,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
在孙府用完晚餐,魏四才离开。从进入到离开,一直未见汪俊,他好奇地问相送的刘明:“怎么没见到汪教头。”
刘明答道:“崆峒派老掌门前些rì子去世,他的三个弟子为了争掌门之位,斗得你死我活。汪俊是二弟子的徒弟,便请假回去助力。”
“我总觉得这个汪教头有些奇怪。”魏四若有所思。
刘明笑道:“公公做事谨慎,早已派人查清他的底细,这才召进府来。魏四老弟,你多虑了。”
魏四不再说下去,告辞后独自回家。
进了宣武门向东走不多远,见前面有一人走路跌跌撞撞,七摇八晃,似是酒醉。
已近三更,魏四加快步伐,很快超过那人。
“你,你站住!”
魏四停步转头,见是位三十余岁的书生,客气地道:“兄台唤我何事?”
那人凑到魏四跟前,冷冷一笑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哪里?”
什么千金万金,我只认识一个叫费千金的。魏四不明白,双手一摊,“兄台是何意思?”
那书生似要落泪,声音变得尖细,似诉似泣,“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
魏四还是云里雾里,书生已上前拉着他的手,语气温柔地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爀为贾竖子所欺。”
“兄台喝醉了吧,冬夜寒冷,快些回家歇息吧。”魏四觉得碰到个疯子。
那书生“哈哈”笑道:“哈哈,世人皆醉我独醒!”
魏四摇下头,转身向前,不再理会他。
只听身后人喊道:“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哈哈,唤作风流也不惭!”紧跟着“扑通”一声,魏四回头看他,已摔倒在地。
爀要多管闲事。魏四摇摇头继续前行。
没走几步,停下。这么冷的天,他会不会被冻死。看他模样,似是与恋人分手,为情所困,也着实可怜。
魏四走过去,扶起他,问道:“兄台的府邸在哪?小弟送你回去。”
书生悲愤万分,趴在地上哭诉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jiānyín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说完,推开魏四。
真是不识好人心。魏四不再管他,拔腿便yù离开。
“好,好一个‘十娘怒沉百宝箱,魂魄悠悠江水茫’!”那书生爬起,大声自赞。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魏四自是知晓。联系到书生方才的几段话,似是其中情节,不觉对书生产生兴趣,问道:“敢问兄台姓名?”
书生仰天,望着灰蒙蒙的夜空,“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吴下冯梦龙是也!”说完,显然用情过度,又瘫倒在地。
冯梦龙?明朝大文学家,三言二拍的作者。魏四惊喜着弯腰扶起他,“原来是冯先生,我送你回家!”
被扶起的冯梦龙脑袋搭在魏四肩膀上,没有作声。魏四摇了几下,他都没反应,显然已睡着。
这年头的人真怪,睡着后打也打不醒,之前的孟小梦,今晚的冯梦龙。魏四想了想,干脆背起熟睡的冯梦龙,回到自己的家。
今晚值班的是小马和小虎,见魏四背了个人回来,惊奇地问:“魏四哥,这是谁啊?”
魏四道:“高人。快帮我把他扶进屋去,这一路可累死我了。”
次rì凌晨冯梦龙醒来,环顾四周,大叫道:“这是何处?我怎会到了这里。杜十娘呢,百宝箱呢?船呢,江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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