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先这样吧,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大红衣衫松松垮垮披在肩头,伏在榻上的女子扭头对身边医者道,“你肩膀的伤既已无大碍,往后就多来我这里走动走动,若是嫌麻烦,搬过来与我一同住倒也未尝不可。”
经好些时日针灸服药调养,她的旧疾几乎已好转。飞沙曾回来探望过她一次,见上官绛气色极佳,直叹月弄影是妙手回春,连看他的目光都少了三分敌意,改口称一句月医仙。
听罢上官绛所言,月弄影只是低头收拾银针包,嘴角噙着无声的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愿意陪伴本王吗?”她挑眉,慢慢坐正身子。
“并非如此,只是我怕坏了苏芳王清誉,毕竟……我是外人。”月弄影抿唇一叹,深深望了她一眼,“我是个战俘,理应呆在天牢里,有如今这自由身,已该庆幸。”
也罢。知道那男人固执,脑子里究竟是什么年头也猜测不明,上官绛故作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冲他摆了摆手,“那就多来看看我,前线那里有戎苑顶着,接连几日传来的都是捷报,我可算是闲的发闷——不过,再过几日我得去一次黑水河,纵然你是想见,也见我不着。”
“怎么,苏芳王仍要上前线吗?有霁威将军在,恐怕不会让你再去犯险。”
回忆牢中戎苑对自己所说言语,月弄影不经眯起眸子:那男人,就像是对月长啸的一头狼,凶悍狠绝却无比忠诚,定会捍卫心中在意之人、在意之物。左肩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那日所受之耻辱像是烧红的烙铁印在他心头,只是毫无生机可言的夹缝中到底有血莲一朵,直到上官绛出现,他才知道有些苦头吃得值得。
这女人为了他,竟不惜与左膀右臂撕破脸。
甩在戎苑脸上的那一个巴掌,却是散尽了他心头雾霾。
“我是魔域之王,赤旗一出,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了,凌玄帝君的天兵一日不退,我这心里,终归是有些不定。你莫要担心我。”玉手轻轻抚上他的,上官绛眸子一垂,不动声色地观察月弄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日与闻人紫所言绝非敷衍,对于月弄影这个人,她这路棋实在过于剑走偏锋,引得苏芳城中臣子埋怨不断不说,眼下亦未听他松口说出关于凌玄帝君此番进犯任何情报,她甚至有些质疑自己最初的想法究竟是不是正确。
若是与戎苑合谋的这一剂狠药下去仍不见效,或许自己也没有继续玩火下去的必要了。
见男子微微蹙眉,她声音愈柔,“我若回不来,你便自己早些寻个法子月兑身罢。绝命丹的解药就在那盒子里,你且过去取来,我要亲眼看你吃下去才放心。”
月弄影应声,将针包收拾妥帖后起身去桌案上取了药丸,当她的面服下。转身之际手却不小心触到小小的四方明灯,内里火焰一跃,忽青忽白,煞是惹眼。他愣了一下,月兑口道,“你屋里这灯……白日还亮着?”
他对她的称呼向来小心,不用敬称,亦不喜直呼其名,“苏芳王”在他口中也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简单称呼,不含一丝情愫。
“啊,从冥府取来的狐火,日夜不灭,算是长明灯罢。”
“睡时也不灭吗?”
她摇了摇头,眼神瞥望向别处,“屋子亮堂点心里才舒坦。”
月弄影笑了笑,并不为这小插曲有所动。仰面又见角落搁置一张古琴,不禁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走近细细端详起来,口中念叨,“这琴……”
上官绛一直打量着他,见此情景便应了他的话,“我并不懂音律,只是放在那里看着作个装点而已。你若喜欢,不如拿去把玩,我不在苏芳城的时日也好打发时间。”
获得主人准许,月弄影满心欢喜地将那瑶琴抱在怀中,里里外外拨弄几下,七弦音色倒也合他心意。那男子瞬时就弯了眉眼,颇有架势地将琴横在身前,“那在下且弹奏一曲,算是为苏芳王饯行,祝苏芳城此战大胜……”
苏芳王哼笑一声,暗忖这男人念头转的还真快:今日能为她倒戈背叛天界,他日也定会为了其他什么理由而背叛她。♀
不中留。不能留。
不想第一个音飘出,她就整个人僵在了卧榻上。
那曲子太过熟悉。每每她冲临前线,浑身浴血,千钧一发之际耳边总会响起这支曲子。像是泣血而出,包含野心与壮志,如奔流在胸中激荡,如沙石飞扬在战场……琴声本就萧飒艰涩,施加术法后一扬千里,满耳皆是哭号,满眼皆是疮痍。
于想来也是支鼓舞士气之曲,天界兵将似乎正以此曲为依托,迷雾阵随琴曲起伏忽而升腾起,动静间变幻莫测,接连反转战局也不止一次两次。就好像是有人在远远观战,指点江山,笑谈间用手指布下千万诡道天罗,琴曲变调随战况而异,只等如同蝼蚁的魔族大军自乱阵脚——作为敌对一方,她对这支琴曲深恶痛绝,然若以局外人相待,却又对那奏琴之人怀有一丝憧憬和仰慕。
她曾为这支曲子翻遍了琴谱,寻遍了名家,却始终不得一点头绪。
霁威将军和副将燕宣也因曲吃过许多苦头,只叹天界军将中有高人坐镇,难破敌营。
不想,今日那奏曲之人就在自己面前。
原来是他。
双手紧攥,涂抹做殷红的指甲几欲嵌进皮肉里,上官绛的声音有些颤,像是踏破铁鞋寻来珍宝之后的欣喜若狂,“这曲子,这曲子你居然会……我决然没有想到,是你,居然是你……”
却觉得心中被那么撩拨一下,真真正正被撩拨一下。
“这首《云蒸龙变》对苏芳王来说,是不是很熟悉?”月弄影收住尾音,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流转出别样的神采,他勾唇,“往后这曲子,我只为你一人弹。”
“你真是越来越令我惊喜了,月弄影。”上官绛重重念了他的名字,起身相迎,大红衣衫仿佛燃着的火焰,毫无预兆地映入他的瞳中,而她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月弄影依旧是笑,整个人淡的有些不真实。
她走近几步,抬手模了模男子侧脸,似有千丝万缕的愁绪,声音低又婉转,“我一直想不明白,天界三千繁华地,要什么没有?凌玄帝君为何非得出兵要攻占我这小小苏芳城,与我魔族为敌?”
“墨丞性情古怪,嚣张乖戾,即便是身边跟随多年的亲近之人,亦揣度不透他心中想法。”月弄影只是立在原地,怀中抱着那张琴,沉了脸色,“至于为什么要与苏芳王为敌……我想,或许只是因为魔族一直不肯俯首称臣——混沌之时,魔族分为几支,苏芳城不断吞并周围弱小,终得长存;若逼得你们就范,将苏芳城收在囊中,想来其他魔物也会乖乖臣服于天界。”
“他贵为神魔中的九五之尊,眼里竟融不进一粒沙子!想要将苏芳城收为囊中之物,简直痴人说梦!且不说其他,只要我与戎苑、燕宣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可能将苏芳城让给他!”上官绛鼻中冷冷一哼,“想要我苏芳王俯首称臣,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只是,如此征战到底不是个办法……”
她沉思片刻,故意引他继续往下说,“正是如此,若能有一计灭了天界犯我苏芳城的念头,必然是极好的。若无战事,我亦不必整日穿梭沙场……你看我现在,哪里有半点王上的样子,又哪里像个女人……”
月弄影望她一眼,忽然拉过女子柔荑。
上官绛本能抗拒,却又因迫切想听到答案而逼着自己靠他更近,葱白手指穿插过男子衣襟上的绸带,她笑得倾城,“如果是你,又觉得我下一步当如何走?”
“擒贼擒王,墨丞常说这句话。”
“所以,才中了你调配的毒呐。”她轻瞥了眼右臂伤口,回忆起被毒箭所伤情景,“只可惜,凌玄帝君难得亲自督战,我连见他一面都成困难,别说是擒。”
月弄影顿了声,“你若想擒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上官绛美眸一亮,整个人几欲撞进他怀里,“你有办法?”
医仙点了点头,又缓缓道,“天地混沌之时,凌玄天界曾有三族上古神兽执掌天下苍生:麒麟、白泽与凤凰——只是三族间亦有利益矛盾,貌合神离数万年,麒麟与白泽二支终是退居南北,凌玄诸神皆由凤凰一支统治;墨丞乃是上古凤族后裔,汲取日月精华而诞,传言凤卵本有四枚,曾先后幻化做四位男性神明,墨丞排名最幺,论长幼,这凌玄帝君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坐。”
“你是说……他杀了自己的同胞兄长?”上官绛蹙眉,暗忖此神残暴。
“不错。”月弄影应声,末了竟又是苦笑一声,“尽管如此,凌玄诸神却找不出他的任何把柄——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王者之路谁不是满手鲜血?想来苏芳城如今昌盛,不也是踏着许多妖魔的尸体一步步走来的吗?”
上官绛不说话,梦中的皑皑白骨她一时一刻也不敢遗忘。
男子收回目光,“墨丞在帝君之位,天界诸事平顺,神魔拱服……他确有治世之才干,诸神畏惧他的手段与力量,无人敢与他抗衡。”
“哼,听起来,月医仙倒更像是来劝降的。”
她甩开他的手,佯装恼怒转身欲走,步子还没迈出去又被他拉住手臂,月弄影的声音像是淬毒的利刃,一字字砸在她心里,“不过,如此强大的凌玄帝君却有个弱点,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致命弱点——凤族乃是玄火神兽,畏惧浑浊腥烈之水,换句话说,他极怕烈酒。”
上官绛怔了片刻,双眸紧紧盯着面前之人,“既然是致命弱点,那么,这些你又如何知晓?”
“凌玄帝君墨丞明明不胜酒力,却偏偏喜酒好酒,每次设宴必定喝到烂醉如泥,第二日朝会又不能失仪,每次都是我半夜给他熬的醒酒汤药,逼着他将月复中秽物全数吐干净……”
竟是如此?她蹙眉。
“想来你也该得了消息,此番大战天界损耗严重,苏芳城久攻不下,墨丞这几日就会赶来黑水河督战,你若此时放出谣言,黑水河某处藏有绝世美酒,他定然会蠢蠢欲动;而依他性子,必将只身去寻,以苏芳王的本事,若是一对一迎战,定然不会输给他……”
“我若能提前布好陷阱,等他烂醉之时,便可来个瓮中捉鳖。”苏芳王捏着下巴思索片刻,愈发觉得此计可行,“藏酒之处即便布满机关和陷阱,他也会想着是为要保护美酒而安排,绝不会想到是为了捉他……利用黑水河附近的地形,唔,让我好好想一想……”
月弄影不再说话,看她的眼神像是笼了层薄纱。
长明灯的火光忽然晃了一下,袅袅青烟升腾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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