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玄天界有传言,自打闹出了封后一事,帝君墨丞的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几日避不见客不说,连凌玄殿都没再回去过,一直窝在济世仙境中;诸神送去的折子又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只有大坛大坛的酒水只进不出。
济世仙境乃是天界医仙所居之所,上至医仙神君,下至刚入仙籍的药童,无一不来往于此。
如今又多了个凌玄帝君。旁人他也不赖,就赖在月弄影的住处。
或许是年纪相仿,又或许是月弄影本是碧落之妖,生来比那些一板一眼的医仙更有人情味儿,墨丞待他一直很器重,求医问药,非他的方子不用。
午后刚过,济世仙境浮着薄薄雾气,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碧落阁。
卧榻上的男子似是浑身无力,手背搭在额头上,宽袖滑落至肩头,说起话来懒懒洋洋,“之前那些清心的方子,你再给我开几副吃罢,近来火气大,睡得又不安稳……没日没夜,难受得很。”他眯着眼,眼底积着淡淡青色,喉咙中也含着模糊不清的声音。
“帝君您这分明是宿醉未醒罢?”月弄影皱着眉,将才制好的醒酒药剂端了过去,特意递到他手中,生怕他没端稳。
墨丞晃悠悠将其一饮而尽,这才呼出口气,“我又不会醉,昨夜不过是多喝了几杯嘛。”
“几杯?明明是几坛好么?帝君再这样下去……”月弄影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叹息道,“小仙一直有提醒帝君要清心静气,少沾酒水,您贵为上古凤族后裔,乃是玄火神明,体质特殊,情绪反复不受控制……若总是这般任性妄为,恐您身体里蕴藏的涅槃火会伤及仙体。”
凌玄帝君随手扔了香木碗,闭着眼去模案几上隔着的白玉烟枪。不发一言。
“还有这个,也该戒掉。”月弄影走过去,夺下他手里刚刚点燃的烟枪,数落道,“明明都说过很多次了。”
“话多。我这老毛病,哪儿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墨丞垂着眼抓抓脑袋,望着青衫医仙无可奈何,笑道,“顶多是偶尔身子烧的厉害,脑子有些乱而已,喝些酒压一压就没事了。”
他怕他不信,末了又认认真真补了两个字:真的。
月弄影弯腰拾起木碗,“小仙还听闻,帝君前几日在凌玄殿动了怒?”
墨丞低头想了一下,随即摆手打着哈哈,“那些长舌的仙子们净喜欢胡说……不过是烧了一张桌子,哪里算发脾气啊哈哈哈哈哈哈……不算……恩一定不算……的罢?”
“不算么?帝君请自个儿想想,已经多久没动过涅槃火了?”
“哈,是、是喔……好难得才用一次,却只烧了张桌子,真是浪费。”没个正经样的凌玄帝君在本就不宽敞的卧榻上滚了半圈,“可是月医仙啊,你可知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要时时刻刻忍耐着,压抑着,努力使自己平静,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焦躁……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青衫医仙不说话,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凌玄诸神只知墨丞身为上古神明,力量强大无人匹敌,却不知他自出生之时便受涅槃火的影响体质有异,食无味,夜无眠,情绪起伏不定,心思敏感纤细,纤细到轻轻一触或许就会断裂——这世间之事,大抵从来都是如此公平的,得到多少尊崇和权力,就得付出多少代价。
“我已经这般过了数万年,浑身的毒刺都快磨成了绒毛……本以为平心静气都成了习惯,可忽然出现那么一个人,几句话就能将我打回原形,你说我除了继续压着,还能怎么办?唉……你多给我备几副药,顺气的药丸也多炼几瓶,怕是往后都离不了。”
月弄影知道他在说谁,口上应着,转身去取纸笔。
墨丞轻咳数声,有意唤住他,“我话说得这么明白,月弄影,你就没一点儿表示么?”
小仙不明白帝君的意思。他皱了眉头,直言不讳。
“咳,我是想说……你,你受我之命,去魔域接近苏芳王做内应,嗯,她有没有……那个有没有……”他面露难色,“唉,我该怎么问你才是?当初让你去的人是我,对你说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取得她信任的人也是我,可现在,我这个始作俑者却是有点后悔……”
“帝君是想问,苏芳王可否有对小仙动了情?”
月弄影素来擅长揣度墨丞的心思,他微微笑了下,用手拨弄了案几上小巧精致的紫金熏香炉鼎,最后淡淡道出两个字:没有。
墨丞垂目想了想,又问,那你呢?
“苏芳王如今乃是帝君亲封的凌玄帝后,小仙不敢存有妄想。”清瘦俊美的医仙退至他身前,恭恭敬敬俯身行了一礼,“想她上官绛是何等聪慧之人?即便有些怪异喜好,也不会将身心交给一个算不得熟识的敌人;她那时之所以会依照我的话在红岩洞窟设下美酒埋伏,全然是因为……因为她太想赢帝君一次。”
墨丞阖眼一叹,这些他何尝不知?可若非是由月弄影亲口说出来,他心里总不得舒坦。再者,月弄影心思玲珑,一番回答言语说得不留痕迹,他也正是因为中意这点,当初才会让选一名神息衰微的医仙去黑水河涉险。
可是说到底,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仍然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即便上官绛做了凌玄帝后,与我多一层关系,也不会就此安心留在我身边?”
“您觉得这可能么?”月弄影大着胆子反问一句,“将猎鹰剪掉翅膀,关在小小的金丝笼里,离开天空,离开荒漠……它又如何会甘心?”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上官绛说话,回神过来,那些舌尖上的凌厉词句就已经月兑口而出。就像那时寄人篱下生命随时受到威胁,却执意去顶撞戎苑一般,即便事后被他关入地牢穿了琵琶骨,却从不曾觉得后悔。
至少,为一个人从心底里发出过声音。
墨丞眯起眸子看着他,缓缓勾起唇角,“不甘心?那我就给它换一只大点的笼子。”
月弄影不近不远地站着,一身衣衫被风吹动,他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池子里打捞而出,带着一种被埋藏过的东西才特有的味道,“帝君,动情的人……是您罢?”
未料到他会问这样一句,墨丞模模心脏的位置,低头说:好像是呢。
“不过有件事还是得好好感谢月医仙:若非是你告知我霁威将军的致命弱点,我恐怕根本想不出用封后这件事去乱魔物军心——上官绛到底是个特别的女人,有人如此钟情于她,我倒有些为其动容。”
“即便没有霁威将军,帝君为回护苏芳王,还是会在诸神面前这般说的罢?”
“瞧你这话说的……”墨丞无奈笑笑,又想起她胸前的烫伤,“结果,只能我来伤她。”
月弄影正欲再说些什么,碧落阁青白色纱幔却被一阵风全数撩起,一道白影不请自来落在门外,斜斜依靠在门框上看着卧榻上仪态尽失的凌玄帝君,“本以为你在凌玄殿翘班儿,我特意跑去绕了一圈却被人轰了出来,墨丞啊墨丞,这就是你们凤凰一族的待客之道?”
白光消散,竟是位样貌身段皆为上乘的年轻男子。
他手里捏玩着把扇子,白玉冠,桃花眼,生来一副倜傥模样。
墨丞看着他苦笑,“你白倾语哪里算客?我这儿可还有你不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人?”
“有啊,你刚封的凌玄帝后,我便从未谋面……怎样,哪日方便带我去见见,给你参谋参谋?我白倾语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什么样的女人能把你这家伙给制的服服帖帖……”他语至一半,忽而发现屋里弥漫的药香有些熟悉,吸吸鼻子蹙眉问,“你又开始吃药了?”
啊。他嗯了一声,示意月弄影先退下去。
医仙走过白倾语身边,欠身行礼,道一句,白泽神君好久不见。
白倾语点点头,带着捉模不透的表情目送他离开房间之后,才快步走到卧榻边,扬手就在墨丞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数落道,“你怎么回事?不是早就已经能很好的控制情绪了吗?”
“还不是被那女人给气的。”凌玄帝君悻悻将歪掉的束发扶正,嗔怪着瞪他一眼,对于这“以下犯上”的举动似乎见怪不怪,也不恼,“看样子,往后真是‘药不能停’了。”
“唔,这我倒是相信。”白泽神君用折扇点点下巴,一副认同的表情,“女人还真有这种本事,有时候能气的男人心肝脾肺肾一起疼,疼完了想想还觉得她说那些话的样子特别可爱。”
他的脸微微泛红,似乎已经找到了可以对号入座的对象。
墨丞沉默着看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插嘴:你是不是又被染颜神女给拒绝了?
说起这白泽神君白倾语,在凌玄天界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数万年前白泽、凤凰与麒麟上古神兽三足鼎立,纷争不断,天下苍生受尽困扰,好容易才由凤凰一族占去上风,白泽一族退居南岭再不问天界之事,待到墨丞这一辈,竟也出了个不容小觑的后生被封做神君,这正是白倾语。
当墨丞和三位兄长为了凌玄帝君之位打得不可开交之际,白泽一族机智地将白倾语给踢过来想要搀和一脚:谁知道乱世就不能出英雄呢?说不定就能上演一出“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戏码来个惊天大逆转呢?
于是白倾语带着白泽一族的殷切希望,雄纠纠气昂昂加入了四只凤凰的生死决斗,最后果然不负众望地……觉得凌玄天界的妹子比南岭的妹子要漂亮许多,奋不顾身坠入了爱河。
但凡神尖尖里的神尖尖,大抵都有几个坏毛病:孤高,自负,自恋,逗比。
在数量多又质量高的天界妹纸中,情窦初开的白泽神君偏偏中意一位年纪快赶上自己祖女乃女乃她二舅母的神女,唤作缥染颜,从此开启了一段表白、被拒、表白、被拒、表白、被拒……漫漫无期前途毫无光明可言痛并快乐着的单恋之路。
被戳及痛处,白倾语哈哈笑着心虚移开了目光,故意绕开话题,“那个,是我多心么?总觉这得屋子里一股儿醋酸味……你是不是几天没洗澡了?”
去死。墨丞推搡他一把,想了想低头嗅嗅自己腋下。
“啧啧,莫不是……情敌见面,醋海翻波?那个月医仙今日神情似乎不太对,我看你们谈话谈的好像不怎么愉快。”白倾语眯起眼睛,虽然人没个正经,可对于察言观色这等事儿,他倒不输于旁人,“听说你的那位帝后,身份很不简单呐。”
墨丞不语,算是默认。
白倾语又笑,将扇子一推,摇得啪啪响,“喂,墨丞,来个特训罢——如何成为一个好丈夫,用真情感化苏芳王。”
“我才不要你这个被同一个女人拒绝一百多次的恋爱笨蛋来指导我。”
凌玄帝君忍无可忍,翻身下榻,将华贵外衣上的褶子一点点抚平,心中摇曳的全然是上官绛倔强冰冷的眼神:他的金丝笼,当真关不住那个女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