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裴氏是个美丽文雅的中年妇人,一言一行都是标准的世家女子风范,面对信王妃和周媛时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周媛心里不免有些嘀咕,看来谢希治他娘还是对这桩没有事先征得他们夫妻同意就定下的婚事不太满意。她自己因为本来对谢家的印象就不是很好,见裴氏如此客气冷淡,自然也不会表现出多少热情,所以整个会面时间,只有信王妃在调和气氛。
好容易应付过一顿饭,将不肯留宿的谢文广夫妇送走,信王妃与周媛一边往房里走一边说她:“你今日怎地这么腼腆?可是见了婆母害羞了?”
“……”周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信王妃,“嫂嫂,你觉不觉得,谢夫人她不太情愿见我们。”这夫妻二人连留宿都不肯,到这个时候了,还非要去县城住下,怎么看都代表着他们保留的态度。
信王妃想了想,回道:“不情愿我倒没看出来,我看她有些尴尬是真的。明明是儿子娶妇,却要在我们家里成婚,倒像自己的儿子入赘。这婚事本也算是从天而降,易地以处,将来若是大郎也这般,我恐怕脸色要更难看些。”
呃,也是啊,周媛没想到这一层,这么说,他们不肯留宿,想来也是因为觉得尴尬吧?更尴尬的是,自己已不是初婚,又从没见过他们,裴氏心里无论如何对自己也谈不上喜欢,自然无法表示亲热;偏偏自己还占着公主的名分,她又不能拿长辈的架子,还真挺为难的。
这样一想,周媛对她的态度也释怀了,“是我多想了。不过,”她悄悄跟信王妃笑道,“今晚恐怕谢希治要不好过了。”
他跟谢希齐送父母去县城安顿,肯定是要陪着在那边住的,离家这两年,他可没做什么让父母满意的事,今晚少不得要挨父母的训斥。
谢希治要知道周媛这么幸灾乐祸,在跟母亲夸她的时候,一定很想打个折扣,不过他并不知道,所以还是在尽心想让母亲认可这门婚事,“……儿子怎会有半分委屈?早先以为她只是个寻常商户之女,儿子都求之不得,何况现在得知她本贵为公主?”
“公主又如何?”裴氏始终觉得这婚事太委屈儿子了,“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的儿子,我宁可他只娶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也不愿他去尚主,受皇家的闲气!何况还是个再嫁的公主!”更不用说这门婚事在他们夫妇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定下,她怎么接受得了?
谢希治跪倒在母亲脚下,扶着她的膝头,解释道:“娘,儿子并不曾受过什么逼迫,也不觉委屈,两位殿下待儿子都亲如兄弟一般,公主与儿子更是情投意合,儿子怎会受闲气?”又将周媛下嫁后的遭遇,以及她不甘忍受自行筹划离京到扬州的经历都说与了裴氏听。
“……若出身可选,她必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生在帝王家的,她这几年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皆因身世之故。娘,你也见过十娘了,她这样一个女子,能独自支撑着逃离火坑,让自己好好活到现在,难道不可佩可敬么?”
想起白日所见纤秀文静的朝云公主,裴氏的脸色渐渐缓和,但还是要追问一句:“当日她那样弃你于不顾,你都忘记了么?心里真的不介怀?若是诚王信王所谋之事不成,她又再只顾自己逃走,你当如何?”她可没忘了当初儿子大病一场的模样,实在不想再看儿子沉沦。
谢希治抬头望着母亲,目光坚定的答道:“她不会。”
裴氏也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然后叹了口气,说道:“你为了她与家里决裂,与你表兄翻脸,当真值得么?你当日对你大哥那样无情的时候,可曾想过娘?”
终于说到这里了,谢希治放下扶在母亲膝头的手,挪动自己的膝盖,往后退了退,然后以头触地拜了两拜,“儿子不孝,大哥之事,本是公事,儿子秉公而行,并非为了谁而如此。因此事让母亲伤心,是儿之过,请母亲责罚。”说完就将额头贴着地面等着裴氏发话。
“你这话说的有趣,你是秉公行事,若你母亲因此而罚你,岂不是是非不分了?”谢文广的声音从谢希治身后传来。
裴氏站起身迎接丈夫进来,让他到正位坐下,自己坐到了另一面,跟着进来的谢希齐也不敢坐,就站在了下首。
谢希治又向着谢文广拜了两拜,答道:“父亲大人明鉴,儿子实无此意。”
谢文广冷笑两声:“你们都大了,翅膀也硬了,连婚姻大事都敢自己做主,还到我和你母亲面前做什么孝子模样?”
这话一说,连谢希齐也捎进去了,他只得走到谢希治身边跪下,说道:“父亲息怒,三郎的婚事是儿子请舅父做主的,儿子擅作主张,请父亲责罚。”
“请你舅父做主?”谢文广更生气了,“我是死了吗?”
裴氏一见丈夫动了肝火,忙亲自端了一盏茶送到他手边,劝道:“孩子们做错了事,你好好教训就是了,何苦咒自己?”
谢文广接过茶盏直接丢到了谢希齐兄弟俩身前,“教训?呵呵,你也不瞧瞧,这两个可肯听我们教训!”
滚烫的茶水在地上四处飞溅,兄弟两人身上都沾上了不少,却都跪在原地不敢动弹。等裴氏又劝了谢文广几句,谢希齐才又开口:“父亲大人明鉴,江南距岭南数千里之遥,此事关涉国家存亡,儿子不得不擅作主张,实非不敬不孝……”
旁边谢希治听着兄长在旁解释,自己的思绪却渐渐飘远。如果说母亲的责备和不满还让他心生愧疚,觉得伤害了母亲关爱儿子的心,那父亲的暴怒和指责就让他觉得可笑了。
父亲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责自己和二哥自作主张,伤害了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却并没有表示出对这件事本身的不满,母亲担心自己是不是自愿,有没有被逼迫受委屈,他却只在乎自己和二哥不听他的掌控。
也是,如果他真的对这件事本身不满,他就不会来了。可是这门婚事,眼下看来简直对谢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谢家成了连接吴王和诚王之间的纽带,重要性不需赘言,只要举事成功,最后无论是哪边登上至尊之位,谢家都会更进一步。他们怎么会不满意?
可是自己前段时间的“一意孤行”显然让家里很不满,现在父亲是要跟自己算总账,要自己屈服了。
“父亲,此事都是儿子的过错,与二哥无关,”谢希治忽然开口,打断了谢希齐,“儿子困于儿女私情,让父亲失望了,……”
谢希齐看他的神情,深恐他说出什么负气的话来,再惹得父亲大怒,下不来台,忙插了一句:“父亲,三郎已知错了,当日儿子也看着他与大哥赔罪了。这门婚事牵涉重大,又是诚王殿下与舅父所定,实在反悔不得,您要打要罚,也且等离了岛上。”
谢文广神情森冷,盯着两个儿子看了半晌,问谢希治:“三郎的话还没说完,怎么不说了?”
“儿子知错,”谢希治又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让父亲母亲忧心烦恼,实乃不孝之极,请父亲责罚。”
看到他服了软,谢希齐偷偷松了口气,又悄悄看向母亲,请她求情。
裴氏接收到他的请求,却不急着开口,先看丈夫。
“你知道错了,怎么一直不写信回去认错?”谢文广的神情终于略略松动,“你祖父为了你已经气得病倒,你可知道?”
他能把祖父气得病倒?谢希治心里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不过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惶恐的磕头说道:“儿子不知,祖父现今如何了?”
裴氏适时慢悠悠的接口:“已无大碍,不然我与你父亲也不能这么快就来岭南。”
谢文广侧头瞥了妻子一眼,哼了一声:“眼看就到婚期,这顿家法暂且给你记下,你一会儿回去写封信给祖父认错,再写封信给裴太妃问安。”
“你姨母听说你要成亲,让我带了许多东西过来,你写信的时候,好好谢谢她。”裴氏接道。
这是让他跟两边都主动认错缓和关系,谢希治一一应下,态度十分的顺从。
谢文广心里舒服了一些,让两个儿子都起来,又对谢希治说:“这几日你就与我们住在县城,不要去殿下那边了。”
谢希治今日只跟周媛打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上,现在父亲又不让他回去住,他面上老实答应,心里不由叹气,看来再见只能等到成婚那日了。
一家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谢文广告诉谢希治,说杜允昇本来与他们同行,但路上身体不适,怕耽搁他们行程,就让他们先走,自己留下养病,慢慢再跟上来,他们留下了谢希治的二嫂服侍她父亲。
“想来再晚几日也到了,应能赶上你们成婚。”裴氏最后说道。
谢文广等妻子说完,又嘱咐谢希齐说:“明日你就上岸去迎一迎他们。”谢希齐答应了,谢文广看时候不早,终于放了他们兄弟俩回去休息。
“你总算开窍了,”兄弟二人回到居处,谢希齐跟着谢希治进了他的屋子,感叹道,“我真怕你又犟起来,跟父亲说‘您若是不满意,尽可去退了这门亲事’。”
谢希治坐到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膝盖,反问:“换了你,肯与父亲说,请他退了你跟二嫂的婚事么?”
谢希齐也在揉膝盖,听了他的话笑道:“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不及二哥多矣。”谢希治笑了笑,又揉了几下膝盖,才站起来对着谢希齐深深作了一揖,“多谢二哥为我筹划奔走。”
谢希齐坐着受了他的礼,等他说完摆摆手:“自家兄弟,说这个做什么。你要是真想谢我,将来等你和公主生了儿子,过继与我一个便是。”
谢希治一愣,想起二哥与二嫂成婚十年,却只存了一女,父母虽没说什么,扬州家里那个祖母却有意给二哥赐下姬妾,就蹙眉说道:“二哥二嫂正当年,子嗣上实不必着急,哪里就到了过继的地步,祖母那里无须理会。”
“我不过随意一说,你还当真了?子嗣之事全由天定,我是不挂怀的。”谢希齐懒洋洋的站起身,“早些睡吧,我明日还得去接岳父和你嫂嫂。”
看着二哥洒月兑离去的背影,谢希治不由心里感佩,自己忝为先生的弟子,在为人处世上,却远远不及二哥更似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看了四场球,晚上没睡,白天又不大睡的着,现在人有点恍惚(~o~)~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