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细想也不奇怪,韩家久别朝堂,虽有旧年根基,立足不难,但想要抗衡继而对付当朝宰执,仅凭一人之力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与泓虽未立储,却是唯一皇子,未来楚帝的不二人选,正是朝中最可能扳倒施铭远之人,若他一心招揽,韩天遥跟他越走越亲近也是意料中事淌。
十一听得宋与泓喝醉,且就在几重院落之外,也似喝醉般一阵头疼。她揉着脑袋问:“你灌他酒了?”
韩天遥伸出手来,将她一头乌发拂到脑后,用微带茧意的暖暖指尖替她按.压着太阳穴,轻笑道:“我又没疯,为何灌他酒?”
十一道:“他喝醉后容易胡说八道,所以平时不大喝酒,也很少喝醉。”
韩天遥沉默片刻,说道:“今日见驾,皇上、皇后提到了朝颜郡主。皇后还赐了济王一支水晶莲花,那意思似乎想让他送给济王妃。椋”
十一垂头,“哦……”
韩天遥低眸瞧着她神情,“听皇上、皇后口吻,似乎很记挂朝颜郡主。皇后倒还罢了,皇上精神委实不大好。”
十一低低一叹,“皇上身体素来不大好。平时在后宫走动,常令小太监背着两面小屏风,一个写着‘少喝酒,怕吐’,另一个写着‘少食生冷,怕痛’,一则提醒自己,二则也令妃子们留心,绝不饮酒,也不沾生冷食物。你这么说,多半这两年并未好转。”
韩天遥瞅她,“你其实也记挂着他们。”
十一道:“好歹养我一场。”
那声音却已无限萧索,如此刻的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轻轻旋在庭前。
韩天遥拈开吹落到她发际的一枚落叶,低声问:“那么……济王呢?他好像更记挂你。醉了就在骂死丫头,没良心的浑帐东西,别让他找到,不然揭了你的皮……”
死丫头,没良心……
十一抓了抓头,居然笑了笑,“嗯,我本来就没良心。可惜我再没良心,他也不会揭了我的皮。”
韩天遥捡起地上的银簪,“对。他不会揭了你的皮。”
十一叹道:“小时候跟他打架打得多了,长大后便懒得跟他打了。而且,他也打不过我。老是欺负他,胜之不武。”
“十一,你果然勇猛!”
韩天遥叹息,听不出是赞还是嘲。
十一要转头看向他时,他却挑过她后脑勺上方的长发握住,用手掌抚齐了,拿银簪挑过那束长发,灵巧地绕了几个圈,再轻轻簪了进去,十一头上便多了个精精巧巧的发髻,后背兀自有长发飘飘,轻柔如缎。
十一模着那发髻,却觉比自己绾的还要结实些,不由看向他宽大的手,“给多少人绾过发?”
韩天遥微笑,“不少。以前没人管束,的确浪荡了些。以后不会了。”
明明就是一贯清寡如水的声调,平平的,仿佛不带任何情绪。
若这算是情话,简直是天底下最无趣的情话。可入耳之际,偏又诚挚得令人心跳骤停,手足绵.软。
十一怀疑自己是不是酒量变小了。
中午喝了那么点儿酒,此时怎会有微醺的感觉?
她站起身来,整理着滚出褶皱的衣裙,若无其事地笑,“你找到可以管束你的人了?恭喜!希望那醋劲儿小些,别挤占了我和花花的口粮!”
韩天遥站在她身前,看她手忙脚乱地扣着松散衣带,却伸出手来,替她捋平衣带,在腰间缠了一圈,整整齐齐地扣了一个漂亮的衣结,方道:“我的确有心仪的女子。我跟她表白了很多次,她都装作听不懂。或许是我太隐晦了。可我怕说得太明白,会把她吓走。十一,我很难过。”
十一低头瞧着那衣结,腰间似还有他隔着衣传来的触感。
再抬起头时,正见韩天遥深深凝注的眼,幽潭般映着她面容,似要将她生生地吸入其中。
十一很高挑,但韩天遥比她还要高不少。
十一莫名地觉得一阵压迫,不由地退了一步,才笑道:“韩天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也该清楚我和哪些人有着纠葛。旁的不说,现在醉倒在你府上的那位,他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也不会太高兴吧?”
韩天遥薄唇微微一扬,“十一,你并不喜欢他,至少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他会计较,
tang但计较前恐怕得考虑下你的拳头。”
十一哈哈一笑,“那么,你可知道,若跟我在一处,你的仕途很可能就此完结?你想对付施相什么的,会更加艰难。”
“哦!”
“当日我退回泓给我的水晶莲花,泓不置一辞隐忍收回,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看得太清楚,若是娶了我,他不但不可能被册为皇子,甚至可能被逼得无法在朝中立足,——就和如今的我一样。”
韩天遥微悸,静静地望着十一。
十一一对清眸里晶亮灼耀,如有细碎火苗挣扎跳动。
她有些不能自已,继续道:“我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郡主。从我的出生,到我被送入宫中成为郡主,直至成为凤卫统领,都是刻意安排。我是罪臣之后,本该为奴为婢,流配三千里外。”
韩天遥黑眸微微地眯起,认真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十一散漫地笑了笑,举步便要向外走去。
韩天遥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十一,辛苦了!”
十一讶异看向他。
韩天遥温和地看着她,“于是,你现在只是侠女十一,不是什么朝颜郡主。我们是不是更般配了?”
十一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横他一眼,“有病!”
虽是斥责,眼底烈意已退,璀璨如银河倒映,星芒闪烁,并无愠怒之意。
她大步向院外走去时,韩天遥忽又唤道:“十一!”
十一回头。
韩天遥轻轻一笑,“没什么。就想唤你一声。”
十一不由地脸上窜烧,连面庞的药物都不能掩去那浅浅的红晕,却嘀咕着继续道:“这人病得重了!”
韩天遥不答,负手瞧她踏出院门,才缓缓跟了上去。
其实他很想说,他已病入膏盲,却不知她还肯不肯如先前那般,嘴硬心软地一路救护,不离不弃,抢下他性命,治好他眼睛。
***
宋与泓果然醉得厉害了。
十一走入书房时,他正在软榻上挥舞手足,连声喝骂道:“尹如薇,你也配!你也配!水晶莲花是朝颜的,一直是朝颜的……你休想夺去!”
侍女惊慌地去擦他额上的汗,柔声劝道:“殿下,殿下,你醉了!”
另有侍女端着醒酒汤意图喂他,却被他扬手打翻,泼了满地的汤水淋漓。
但闻宋与泓恨恨道:“尹如薇,不要你假惺惺地献殷勤!你以为毁了朝颜便能抢了她的一切?你做梦!做梦!我依他们娶了你又如何!你再嫁不了别人,只能跟着我守一世的活寡!你毁了朝颜,我必……毁了你!”
别说旁边的侍女,连刚刚到来的韩天遥都变了脸色。
他只看出宋与泓直爽大气,记挂着朝颜郡主,且应该不会计较朝颜郡主的避世不出。
并且,他已娶了王妃。
以十一的傲气和曾经的地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嫁他为妾,更何况十一曾退回二人的定情信物,怎么看这两人都已不可能。
这也是韩天遥敢将十一带来和宋与泓相见的原因。
十一是一团谜。
他看清了谜团内她真实的模样,却破不开依然笼在她身上的重重迷雾。
如今十一掩去了本来面目,宋与泓又醉了,想了解她更多,这无疑是个机会。
但谁也没想到,宋与泓竟然用情如此之深,甚至把自己的婚姻都当成了替十一报仇的工具。
韩天遥挥手唤出侍女,低声吩咐道:“济王殿下醉了……他的话一句也听不得,一个字也传不得,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可明白?”
侍女唯唯诺诺,惊惶而退。
十一看着榻上那张英气不改的熟悉面庞,眼圈却已红了。
见宋与泓紧皱着眉,双手胡乱拍打着,十一忙上去按住,连声唤道:“泓!泓,安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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