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情浓四卷书 东风恶寒欢情凉薄(一)

作者 : 曌平儿

大红色的喜被,大红色的幔帐,大红色的霞帔。入目之处,全是喜庆的红。只有案上那一对龙凤蜡烛是不应景的,因为它们在泣泪,血红的泪。

锦缡伸手接了一滴在指尖。是烫的,可是她没有一点畏缩。那滚烫的热度很快冷却,她用指甲一刮,蜡油掉落,徒留指尖一抹烫伤的红晕。

她听见了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语声,那脚步声渐近了,是直奔这间喜房而来的。她的心没来由地慌起来。

锦缡一俯身吹灭了烛火,拔下蜡烛丢在一边,捞起了镀金的铜质烛台,紧紧握着,将烛台上长长的尖针对准了门的方向。

门开了。门口立着的男人穿了一身同她一样喜庆的衣裳。

汪凯奇本来尚且镇定的面色在看到了锦缡的时候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白净的面皮微微泛了红,再如何儒雅的气质也终抵不过她眸中的痛恨与凄厉。

汪凯奇抬了抬手,操着一口地道的北方口音缓声说着:“阿缡,你不要这样。”

汪凯奇走进喜房。他前进一步,锦缡便后退一步。直到,他的脚步在地毯上躺着的蜡烛前边停住。

盘着金龙的蜡烛被一摔两半,好在还有一条蜡芯串联着,才不至于折得干净利落。汪凯奇蹲下去,两只手捡起了蜡烛。断了,便是断了。

他抬头看向锦缡时,目中满是痛惜之色:“阿缡,你不愿与我成婚,可是也不必非要毁坏这蜡烛。”他的目光环视这喜房一周,然后说:“我总还想着能把这屋子保留原样的……只是恐怕不能了。整个广西就要失守了,就要断送了。”

锦缡手握着烛台,力度不敢松懈一丝一毫。她别过脸,说:“自作孽,不可活。我劝过你,不要走这条不归路。”

“阿缡!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没有回头路了,从我选择把你留在身边的时候开始。”汪凯奇快步走向窗口拉开了喜房的窗帘,手向外一指:“阿缡你看,都在逃亡。这里住的都是广西的豪商贵族,他们都在举家搬迁。现在广西省城已经快要变作一座空城了。他还没打来呢,就让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北方军,就是这么可怕。”

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喜房的门被急促的敲响。这样的敲门声活像是报丧的!汪凯奇喊一声:“进!”

副官郝毅推开门,目不斜视地对汪凯奇敬一礼:“将军,是时候动身了!”

汪凯奇点点头。郝毅把门关上了。汪凯奇无奈地看向锦缡:“阿缡你把烛台放下吧。我说过我不会强迫你……只要,你肯同我完成这场婚礼就好。现在你跟我走。”

汪凯奇一步步逼近,锦缡举着烛台退后,她已经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了。“我不会走!我说什么都不会跟你走!汪凯奇,你死了这条心吧!”

汪凯奇在她身前丈余远的地方站定。他无奈而焦急地道:“你还不知道北方军的作风么?所过之处但凡有阻力动辄炮火强攻,北方军一个个都是茹毛饮血的野狼!那是郎家军,是郎坤北的兵!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样太危险。阿缡别闹了好么,我这就带你走,我在云南省界还有两万驻军,我们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锦缡听着窗外压抑的喧闹声声,车子的马达声鸣笛声,人们的呼喝声,还有卫兵的哨声……

她抓着烛台的手有些发抖,她用力地摇头,新娘的发髻顶不稳,散落下来几缕,益发显得她整个人凄美而柔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伎俩么,郎军打到了你的家门口,你还非要在这个时候和我结婚……你不过是要把他引来,然后制造一种空城的假象,要对他来一招请君入瓮。”

锦缡的手猛地朝窗外一指,宽大的袍袖划出翅膀一样的弧度。她微红的指尖指着外边的世界,厉声说:“现在整个省城都被你下大力气埋伏好了对吧!到处是**,成吨的**!从城门到城中,只要他一踏进来引线就会牵动,到时候整个南宁都为他陪葬!都随他一起被活活诈死!汪凯奇,我不会走。你别逼我。”锦缡缓缓收回了指向汪凯奇的烛台,尖针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汪凯奇急得直抓头,他已经一点斯文的样子都没有了。“你这样是何苦!我不会留着你在这里陪他一起死!”

“我劝你能够醒一醒,你只为了杀他,竟然要赔上一座城池赔上千万人的性命。这样的千古罪人,你敢做得么!凯奇,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择手段,不是这样的铁石心肠,不是这样的卑鄙……”

锦缡颤抖着说出最后几个字。她忽然收了声,在看到门口进来的人时,她漆黑的眸子陡然圆睁,然而下一秒,她的手腕一麻,烛台哐当落地,从她的脚边滚远了。

章狄收回手,他刚刚朝锦缡掷过去了一枚大洋,正击中她的手腕。汪凯奇看到他的到来不禁有些讶异,没等汪凯奇问他,章狄便说:“将军,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下去。将军先行一步,我保证把她送到省界。”

说罢,章狄几个箭步跑到锦缡面前,甩出一根绳子,将她的手绑了。

汪凯奇并没有马上就走,他看锦缡拼命挣扎着,而章狄哪是能容她挣扎的……汪凯奇心头难忍,他抬抬手说:“不必绑她,把她带走就好。”

章狄并没有停手,他把锦缡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绑好了才道:“等出了省城再给她松绑不迟。”他扯着帮着绳子的另一端,锦缡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她怒极恨极地看着章狄,如何的反抗都是徒劳。

章狄对汪凯奇说:“走吧。”

直到她被带出了这座公馆,她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灯还在亮着,窗子上还贴着双喜字,窗帘也是大红的颜色,就像她身上穿的这件嫁衣。南宁已经几乎变作一座死城了。在战火的灰烬之上,一场盛世婚礼给整个省城灰败的大地点缀了一点艳红之色。

而锦缡看着,便是这样苟延残喘的红,哪里还有丝毫喜庆,只有在战争炮火下的阴云密布,只有强力粉饰的太平盛况,欲盖弥彰的惨败破落。

她被不容分说地塞进了一辆轿车里,轿车在夜色中疾驰着,南宁离她越来越遥远,她拼命守着的那一点希冀也终于破碎。那么她只盼着,当南宁炮火喧天被**摧毁,人间变作炼狱的那一刻,便是她自尽之时罢了。

“想死么?”冷冰冰的一声,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

锦缡转过头看章狄一眼。已经走出了南宁,她已经被松了绑。只是手腕还在麻木着,被勒出了紫色的淤痕。她不语。

章狄兵没有看她。他一直在她旁边坐着,闭目养神着。“锦大小姐还真是情深意重。不过我劝你,他没那么容易死,你也别急着为他殉情。要不然他没死,你反倒死了,岂不是死得很冤。”

锦缡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重重地点头:“是啊,他怎么会死……他不会死,只有他杀别人的份。”

章狄忽然捏住锦缡的双肩,锦缡的身子被他提了起来,她的骨骼在他的爪下都要被捏碎。锦缡忍着痛楚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章狄已经被锦缡的这一句话激怒,他晃着锦缡的身子,逼问她:“是啊,他是个主宰,他杀人如麻,少爷就是被他杀死的,你忘了么?!”

锦缡被他晃得头晕眼花,她下意识地否定他:“不是的……怀桢不是被他杀的,怀桢是自杀……”

章狄猛地将她向后一推,锦缡跌进了座椅的深处,一时动弹不得。章狄克制着怒火说道:“不是被他杀的,却是被他逼得自杀!我们周家东北军整整九个师都被他吃了进去,少爷是个败军之将,他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坐在副驾驶的副官郝毅看着章狄是火气不小,他忙道:“章先生,您不能这样对待汪太太。周少帅与北方军的恩怨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眼下,北方军大军压境才是我们要共同面对的难题。马上就要到省界了,只希望届时与将军的两万嫡系军队汇合,能够得以保存实力……”

锦缡听着郝毅这话便觉得哪里不对劲呢,究竟是哪里不对呢?让她听着这样难受……她忽然打断郝毅:“我不是什么汪太太!我还要说多少遍,我不是汪太太!”

郝毅回过身看了锦缡一眼,章狄也看了锦缡一眼,都不再说话了。

车子行在僻静的山林野地之间,路过了几个村庄,前方就是两万军队的驻扎大营。他们都能听到营地里的狗吠声响。狗吠声一声强过一声,让人听着便觉心内难安。

郝毅咒骂了一声:“娘的,长毛的畜生就知道嚎丧!”

郝毅的话声刚落下,只听得轰的一声,前方不足十里之处的山坡上燃起火光,炮弹落处,山崩地裂。

郝毅命车子停下,眼见着就要到了营地门口了,前方继而响起的是士兵的喧哗声和警笛的长鸣声。已经有步兵跑过来送信,然后没有丝毫预兆的,在他们后方十里之外又响起轰然巨响,火光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报讯的士兵脸上巨大的惶恐。

他的话语声被淹没在炮火声里,但是通过他的口型,锦缡和章狄还有郝毅都能看得见,他张大了嘴巴拼了命一样喊出来的话是:“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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