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睨我一眼,哼道:“我跟你开玩笑的,笨小嫣,真话假话都分不清……”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一向分不清……”
我撇了撇嘴,懒得与他多费口舌,道:“我要回房睡觉。♀”
“睡觉?”他略带鄙视地看着我,笑意盈盈道:“今日上午要视察临安周边地区的受灾情况,你还想着睡觉?你该不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瞬间便清醒了——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给睡忘了!
我望着裴少卿眨巴了两下眼睛,他也眨巴了两下眼睛。我很快便回过神,旋即脚底抹油朝房间跑去。
他在我身后喊道:“动作利索着点,我在大厅等你!”
此次春旱虽然旱情严重,但临安一代水泽湿地较多,城内外有西子湖、钱塘江等一众水源,因而受灾并不十分严重。由于连月不曾降雨,致使水田之中需要依靠无根水丰润的望天田趋于干涸,致使水稻、莲藕等水生作物无法生长。灌溉水田蓄水虽算不得充足,但也勉强能支撑作物生长,是故情况相对较好。
经过几日的实地视察,基本敲定蓄、引、灌、排的农田水利体系,加修水渠,变望天田为灌溉水田,引援西子湖和钱塘江之水灌溉农田。由于春旱所浪费的种子,由官府购买免费派发给当地农民。
我一面翻看李斐上呈的水利工程图,一面问他:“开渠引流所需的工匠和材料预计多久可以到位?”
李斐道:“回扶相,下官已按照您的吩咐将一切安排妥当,所有材料均采办完毕,工匠明日便可开工。采办材料的费用与雇佣工匠所需支付的工钱合计三千五百七十二两纹银,这是账簿,请您审查。”话罢,他将账簿恭敬地呈上来。
我满意地点头,翻过一遍确定无误之后,便连同水利工程图一齐递给裴少卿,向他请示。他放下手中的茶盅,不紧不慢地翻看起来,道:“听闻几年前,江南一带兴修水利时曾出现过劣质工程,工匠在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致使水渠断流,后果颇为严重。♀此乃前车之鉴,希望今次不要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李大人应派人多监督着些。”
若我没记错,此事发生时,裴少卿尚在太子之位,李斐也还在金陵担任知府。当时先帝雷霆震怒,狠办了一干涉案人员,时任江南巡抚因此贬官远迁,生生断送了仕途。裴少卿旧事重提,大有敲山震虎之意。
果不其然,只见李斐面上福肉一抖,额间迅速沁出冷汗。他用衣袖胡乱地抹了抹,惶恐道:“下官明白。请扶相和黄公子放心,下官定当亲力亲为,亲自监督工程进度,绝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裴少卿笑了笑,“这样便最好了。”
李斐又道:“扶相,先前您吩咐下官派人调查东厂暗卫失职之事,如今已有头绪。您是从陆路坐马车来江南,据侍卫回报,从齐鲁到江南一路上发现许多暗卫倒在山野之中。其实他们并非失职,而是被人下了迷药。”
我暗吃一惊,原以为是暗卫玩忽职守,不曾想竟是着了道。
倘若沈洛从黑衣人身下模下的玉玦果真是王氏的传家之物,那幕后黑手不做他人想,必定是外戚党之人。然,他们竟能抢在我们之前抢先放倒暗卫,显然是事先知道了行程路线。但为保赈灾金安全,此行已是尽力保密,行程路线更是只有我、裴少卿、小喜子以及随行锦衣卫知道。外戚党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路线?
我惊疑交加,有些难以置信。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行踪?难不成,当真如裴少卿所说,我们这些人中有内鬼?我下意识地看向裴少卿,他如有灵犀般望了我一眼,神色颇为凝重,显然与我想到了一处。
我问道:“那些暗卫现在何处?情况如何?”
“扶相请放心,下官已命人将他们集中到一处进行医治,暂时没有大碍。据大夫说,这种迷药极为厉害,只要一星半点便可让人昏迷三日以上,倘若下手重些,中药之人还会因此丧命。”
裴少卿斟上清茶,小呷一口,“能查到这种迷药的来历吗?”
李斐沉吟一瞬,低眉顺目道:“请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会尽快派人调查。”
此人果真上道得很,办事也颇为得力。难怪升迁速度如此之快,短短十五年便从九品县衙师爷升至江南巡抚,我点了点头,微笑道:“那便有劳李大人多多费心。”
待李斐告退后,裴少卿收起账簿与水利工程图,问我道:“小嫣,此事你怎么看?你觉得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行程路线?”
我想了想,如实说:“假如幕后黑手果真是外戚党的人,那便不存在内鬼一说。你看我们这行人,首先,你我不可能泄露行程路线,小喜子贴身伺候你十多年,早已成为你的心月复,他绝不会出卖你。而沈洛是师父的门生,绝不可能站到外戚党一边,他素来对你忠心耿耿,也不会是他。剩下的锦衣卫都是由你亲自挑选,他们可不可靠,你应当知道。”
裴少卿默然不语,轻拧了眉尖,眸光深沉仿若大海。半晌,才缓缓道:“你总是这么容易轻信别人,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人长大了,心眼怎么一点儿也没长大?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论是小喜子还是沈洛,亦或是我亲自挑选的锦衣卫,我都不相信。事到如今,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我本聚精会神地思考着内鬼可能是谁,却被最后那句话不期然撩动了心弦。面上不觉微微发烫,我假装不经意地移开视线,作玩笑状道:“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难道你不怕看走眼么?说不定我就是外戚党派来的奸细啊……”
他挑了下眉,故作惊讶道:“你有这出息?”
听听,这话说的……
我怒道:“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没这出息了!”
“就算你有这出息……”裴少卿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会背叛姜誉?”
我一愣,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
“哼,我就知道……”他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瞧脸色甚是不悦,不知我又哪里惹怒了他。顿了顿,他又道:“你既不会背叛姜誉,自然不可能是外戚党的奸细,这点判断力我还是有的。”言下之意你别想蒙我。
我顿觉有些无语,心道这厮也太阴晴不定了,遂满头黑线道:“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话说回来,你当真觉得此事是外戚党所为?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裴少卿摇头,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我还猜不透。此案尚有很多疑点,那幕后之人既有本事获得我们的行程路线,还事先放倒了暗卫,足见其谋划之精密,心思之缜密。可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为何偏偏会遗落这么重要的玉玦?王氏的家传玉玦我见过,不论从色泽、纹饰、雕工来看,与我们得到的那枚都极为相似。要说是假的,恐怕不太可能。”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我表示赞同道:“我也这么想。”想起朝堂上老狐狸同我的争执,虽有些不敢相信,但仍是迟疑道:“你说,他们劫走赈灾金会不会是做扩充军费之用?”
“不会。”裴少卿想都没想便断然否定,“倘若果真如此,则此举无疑于谋逆,外戚党恐怕没那么大胆子,也没道理那么做。待暗卫醒来后,传他们过来问问被迷那日的情况,说不定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我思量一瞬,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待要说话,却见他忽然起身抖了抖衣袍,笑道:“此案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现在暂时不要想这些了。明日四月初一,听闻西子湖畔有烟花灯会,一起去看看如何?”
我略带鄙视地望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皇上,眼下赈灾金尚未找回,灾情尚未缓解,幕后黑手尚未落网,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头绪,您身为一国之君,却在此时赏灯游湖,恐怕不太合适吧……这要是传出去,难免落得个昏庸误国的骂名……”
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闲闲道:“沈洛尚在养伤,小喜子外出采办物品,这里除了你我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人知道我的身份。就算此事传了出去,百姓要骂,骂的也是你这丞相,而非朕这个皇帝呀……”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悲愤道:“你你你你你这个昏君,你陷我于不义!你要游湖赏灯便自己找花姑娘陪你,反正我不跟你去!”这话说完我便后悔了,我这是教唆天子去寻花问柳啊,若是让太后和文武百官知道了,只怕我还没踏入京城城门就已然被千刀万剐了。
裴少卿一愣,凤眸之中瞬间便掀起滔天的怒火,冷哼道:“扶嫣,这话是你说的,我真去找花姑娘了你可别后悔!”
心里虽恼,嘴上却仍不肯服软,我气势十足道:“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真有本事你就去,看我不禀告太后!”
他作势要走,“呐,你说你不后悔的,我真去了!”
我挥手,“快去快去!”
他有些气结,怒指我道:“喂,我真去了……”
“……”
这厢我正与裴少卿吵得不可开交,别院的下人忽然来报,道是有两位客人要见我,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想起前几日被众人围堵的情形,我顿觉头皮一阵发麻,遂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本相没空,不见客。”
那下人为难道:“可是这两位客人自称从京城而来,无论如何都要见扶相一面。”
视线仍停留在裴少卿那张又臭又硬的脸上,心头似有一把邪火在熊熊燃烧。但毕竟有外人在场,我不好发作,只得以目光继续与他厮杀。于是没来得及细想,也不曾留意下人话里的重点,便一口回绝道:“不见不见,本相谁都不见,你就说本相忙于公务,无暇见客。”
那下人待要说话,却听一个清越温柔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嫣儿,你连为师都不见了吗?”话音落下,只见一抹浅竹色的身影缓缓走入厅内,恍若高山远岫的一轮满月,温润的光华不可阻挡。
我登时喜出望外,心中的恼怒一扫而空,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惊喜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师父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这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赶来江南,苍白的脸上难以疲惫之色。他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唇畔的笑意柔若春风,“你走之后没多久,太医院张大人便向为师推荐了一位民间名医,此人医术造诣极高,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张大人说,或许他能医好为师的顽疾。为师此行特来拜访这位医者,向他求医,顺道过来看看你。”
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我几乎误以为师父不放心我一人远行,是以不远千里赶来临安城看我……果然,做人不应该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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