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笑道:“皇上,这里是帝都,不比江南。♀方才还有人警告微臣要谨言慎行,倘若微臣再出什么差错,只怕皇上也罩不了微臣,早晚要吃不了兜着走!”
裴少卿面色一沉,道:“太后跟你说的?她还说什么了?”
“太后只是训诫微臣不要为所欲为,更不要以为皇上可以永远庇护微臣,要时刻警醒自身,切莫辜负了皇上的错爱。”
裴少卿不屑地挥手,道:“听听便好,不用放在心上,她不能将你怎么样。”他指了指堆在地上的三堆足有半人高的奏折,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我想了想,疑惑道:“莫不是留给微臣批阅的?”
“不是,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众臣弹劾你的奏章。”
“……”
原以为最多不过一堆,没想到竟有整整三堆!落井下石的人如此之多,果然是我平日里做人太失败吗?
他挑了挑剑眉,含笑瞥我道:“你不用那种悲痛欲绝的表情,朕又不会果真办你。”说着,起身走到我身边,伸手递来一本薄册子,道:“这是弹劾过你的官员名单,你且看看自己平时得罪了多少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我一边翻小册子,一边瞠目结舌道:“不是吧,怎么这么多!不对,我印象里没得罪过这么多人啊!难道是先前被师父整治过的贪官污吏都来挟私报复了么?什么?怎么还有礼部侍郎、御史中丞、宣正大夫……我呸,这群王八蛋!明明受过师父提携,竟然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哼,我记住他们了!”
裴少卿笑得像只狐狸,俊脸上分明写着“你自己爱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阖上小册子,我不禁再次想起那篇罪己诏,心下骤然一暖,连带鼻子也有些微微发酸。我偷眼瞥了瞥裴少卿,他正好整以暇地将我望着,凤眸之中流光溢彩。不知为何,心跳骤然加快,耳根子也跟着热了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少卿,这次谢谢你,若不是有你为我兜着,只怕我早就被革职查办蹲天牢了。♀若不是有你,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唇畔的笑意再深三分,他装聋作哑道:“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头一次没有因为他的无赖而恼怒,我迎上他的视线,郑重道:“少卿,谢谢你。”
他微微一愣,面上浮起几许讶异的神色,仿佛对我的认真始料未及。半晌,起身走到我身旁,俯□,修长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一句谢谢就够了吗?”
这人最是擅长将旁人对他的好感扼杀在摇篮里,难得对他心存感激一次,一下子就没了。遇到这种的调戏,若是换做从前我还会不知所措,闹个大红脸,但经过江南之行,我觉得自己的应对招数已然炉火纯青。
我挥开他的手,淡定道:“不然皇上想怎么样?”
他也不勉强,只是顺手收回手,模了模下巴,作纠结状道:“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我月兑口而出道:“皇上若是娶了微臣,那王清婉怎么办?”
裴少卿蓦然愣住,神色迅速黯淡下来,眼中若有雨打春花,凄艳艳的。他垂眸不语唇畔似是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看得我竟是心中一刺,不禁暗恼自己嘴太快。毕竟他救了我一命,让他占些嘴上便宜又能怎样。
我有些内疚地开口,“皇上……”
“我找你进宫正是为了此事。”他迅速从桌案上抽出一卷圣旨递给我,灼亮迫人的目光将我牢牢锁住,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母后为了保住王氏地位,逼迫我立王清婉为后,诏书都替我拟好了,只待时机成熟便昭告天下。他们眼里,哪里容得下我这个皇帝?扶嫣,你说我该不该如他们所愿?”
我惊疑不定地接过圣旨来看,心下五味陈错,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时间,复杂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不息,有几分释然,亦有几分失落。
裴少卿,果然还是选择了以后位换取皇权。
我将圣旨递还给他,扯出一丝笑道:“那微臣便先向皇上道一声恭喜了。”
裴少卿捏紧圣旨,看得出他力道极大,几乎能望见苍白的骨节。暖亮的烛火映衬着他挺拔的轮廓,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峻。他沉默不语地将我望着,眼底依稀沉着山雨欲来的黯痛与怒火,看得我心口一震。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涩到凝滞,“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
“既然皇上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何必再问微臣?皇上希望听到微臣怎么说?倘若微臣反对您立王清婉为后,您便会果真如微臣所愿吗?”
我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其实在来的路上我便仔细想过了,假如我是裴少卿,我定会舍弃后位选择皇权。他若不想一辈子当个看人眼色、受人摆布的傀儡皇帝,这便是削弱外戚党的天赐良机。再者说,毕竟皇帝可有三宫六院,即便他娶了王清婉,也可以再纳自己心仪的女人为嫔妃。只要他不让王清婉诞下皇子,王氏便不会再构成任何威胁。
“倘若我说我会呢?”
“什——”
不待我反应过来,他一把将我拉怀里,微微扎人的下巴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湿热的气息在耳畔肆意喷洒,“倘若我说我会呢?只要你反对,我便撕毁圣旨,不立王清婉。我想清楚了,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再寻机会对付外戚党,但是在我心里,不是随便谁都配得上皇后之位,有资格与我并肩执手的,只能是我所爱的女人。”
裴少卿紧紧地抱住我,有力的臂膀将我牢牢禁锢,我瞬间便懵了,下意识地想要将他推开,奈何我每一次动作都会换来他惩罚般的加重力道。我被憋得头昏脑胀透不过气来,只得艰难道:“皇上,王氏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再寻机会谈何容易,此番机会难得,您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他将我松开,沉默良久,声音暗哑道:“扶嫣,你当真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么?我几次三番试探你,再傻的人也该有所知觉了吧。还是说,你在故意装糊涂?”
我不敢置信地将他望着,震惊得不知所措。“你、你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吗?”
“看来是真傻。”他笑了笑,笑得凄然,“我说开玩笑你便信,那我说我喜欢你,你为何不信?”
“我……”我一时语塞。
“扶嫣,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来我身边?”他看着我,凤眸之中隐有几许哀求,这样的情绪我从未见过。
不是没想过他的调戏背后是否别有深意,也不是没想过,依他这般恶劣的个性,为何愿意三番两次舍己护我。不是没有感觉,而是不愿自作多情。也不是不愿相信,而是我的心里早已住着另一个人了。纵然知道前方将是一片无法逾越的禁区,我依然无法割舍心底深处那份爱恋。
我低头,苦涩地笑道:“微臣自然愿意留在皇上的身边,为您安邦定国,为许国的黎民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上,让微臣守着您的锦绣江山,一世为臣,可好?”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微臣……只能做到这样。”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裴少卿缓缓后退几步,颓然道:“为什么?是因为姜誉吗?”
“……不是。”
“我劝你最好断了那念头。只要你们做一日师徒,便一日不能逾越伦常的禁区。何况,姜誉并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敢说,普天之下除了他自己,再也没第二个人能将他看透,你……”
以为我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人点破。连裴少卿都已有所知觉了,那师父他……我不敢往下想,大声打断他,“不是!我都说了不是!”
“不是吗?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我……唔……”
湿热的吻,霸道地夺取了我的呼吸。
裴少卿几近疯狂地啃咬着我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毫不怜惜地压迫着我的鼻子,仿佛是在惩罚、是在发泄。舌尖绕开牙关,迅速滑入我的口中,攻城略地,由不得我抗拒。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符咒镇在原地,半分都动弹不得。
半晌,我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开,伸手抚了抚微微肿痛的嘴唇,竟有些失魂落魄。呆立一瞬,终是转身落荒而逃。
回到相府,夜已深沉。
夜风清凉,却不能抚平我凌乱的心跳。我捂着嘴巴,疾步向醉霞苑走去,不愿让任何看到我此刻惊慌失措的模样。奈何事与愿违,途径花园时,不期然撞上了那一抹清淡出尘的身影。我暗叫不妙,下意识地扭头就要走,却堪堪被他唤住。
“嫣儿。”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干笑道:“这么晚了师父还没睡?”
师父掌灯立在荷池旁,若非身上多了一件披风,我几乎以为他不曾离开过。大红灯笼氤氲着柔和的光晕,将他的神色照得幽深莫测。
他的视线在我面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到了我的唇上,只一瞬的功夫,温润淡然的眸底便掀起了狂风暴雨。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心口登时跳如擂鼓,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沉默良久,他缓缓向我走来,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我的嘴唇。我不自在地别过脸,努力地躲避着他的注视。
温凉的指肚拂上我的嘴唇,动作极是轻柔,却再次激起了轻微的刺痛感。身子猛然一颤,我只觉面上愈加烧烫起来,莫名的不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比起在御花园被他撞见那次还要强烈。
“嘴巴怎么了?”深沉的夜色中,他的语气听起来如薄雾般飘渺不定。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道:“徒儿方才走得急,不慎跌了一跤,嘴巴磕在石阶上擦破了点皮,一会儿回房上些药便会好的。”
师父一言不发地将我望着,也不知信是不信。半晌,徐徐收回手,意味不明道:“是吗?”
我也知道这个谎言很是拙劣,几乎不可能蒙骗得了师父。但要我将实情告诉他,我万万做不到,只好扯谎到底。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我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扯开话题道:“师父,你是不是有事要跟徒儿说?”
他抿唇笑了笑,淡淡道:“没有,为师看你入宫这么久还不回来,有些担心罢了。”
不知为何,鼻子忽然一酸,泪水便模糊了眼眶。今晚真是奇怪,好似特别容易动情。我慌忙垂下眼睑,装作被风沙迷了眼,迅速抬手揉掉泪水。
师父轻轻模了模我的脑袋,微笑道:“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快回去睡吧。”
我乖巧地点头,道:“师父,你也早些歇息。”说完,转身朝醉霞苑走去。
身后,他手提红灯笼静静站在原地,许久不曾离开。暖亮的光芒笼着他单薄的身形,在苍茫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寂寥。眸中一片黯淡,仿若珠宝蒙了尘埃,光芒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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