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沙似是愣了愣,渐渐敛去笑意,显出淡淡的倨傲,“扶相认错人了。♀”
“是吗?”他时而坦诚时而又有所隐瞒,其中必有蹊跷,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我遂转移话题道:“耶律将军有意约我私聊,不知所为何事?”
“方才燕国世子拓跋安出言不逊,扶相竟不动气?”
闻弦歌而知雅意,耶律沙费尽心机试探我,果然是为了联手歼灭燕国之事,裴少卿猜得一点不错。
我摇了摇头,落落拂袖道:“人道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世上对本相出言不逊的人何其之多,若是这么轻易便动气,本相岂不是早就气死了。将军应是豁达之人,有话不妨直说。”
耶律沙沉默一瞬,眼底有一刹那的波澜起伏,旋即便归于平静。几许笑意透入蓝瞳之中,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不紧不慢道:“扶相开宗明义,如此甚好。在下奉圣上之命前来向皇帝陛下祝寿,除了上呈的礼卷上所述的国礼之外,还带来了与贵国结盟的诚意。”
迎上他的视线,我微笑道:“将军怎么知道我国需要盟友?”
他微微侧过身,逆光而立,容貌被一片阴影所笼罩,看不清表情。“请恕在下直言,贵国偏安南方,虽是富庶强盛,但若要逐鹿中原,尚缺一个好的盟友。”
“将军又怎么知道,我国就一定有逐鹿中原的野心?”
“不知扶相可曾听那个传说,燕国的草原上埋藏着燕太祖开国时留下的暴涨,谁能寻得宝藏,谁便能逐鹿中原。昔日贵国先帝在位时,曾几次三番亲征燕国,为的正是夺去燕太祖的宝藏,一统天下。当今皇帝登基后,又派兵攻打燕国,一举夺下西北四郡。这些,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好一个狂妄的人!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言之有理。
当年先帝雄心壮志,一心想要将许国并入版图,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裴少卿登基后,朝中群臣一致要求痛击燕国为先帝报仇,当时他尚年幼,战事便由兵部总理。
这些年,燕国可谓是江河日下,一朝不如一朝,裴少卿素来对燕国不闻不问,冷眼旁观,但我知道,先帝之死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记得从前在国子监,裴少卿曾指点江山舆形图上燕国的疆土,傲然对我说:“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这些地方全都并入许国的版图,我要燕国血债血偿。”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那将军所谓的‘诚意’是指什么?”
“待贵国与我国联手攻下燕国之后,以贺兰山为界将燕国的疆土一划为二,以东的五府归我国,以西的十二府归贵国所有。贵国所得的土地几乎三倍于我国,不知扶相以为这算不算得上是‘诚意’?”
我心中微哂,贺兰山以东商户聚集,人口稠密,是燕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且有广袤而肥沃的草场,适合放牧。而贺兰山以西虽有千里疆土,却是黄沙千里、荒无人烟,要之也无用。遥辇国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简直把人当傻子。
若是打赢了还好说,若是打败了或是遭人暗算,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思前想后,我以为这场仗委实是一笔赔本买卖,万不能轻率答应,但一口回绝却也于礼不合。
默了默,我说:“此事事关重大,本相无权自作主张。容本相禀过皇上之后再给将军答复,如何?”
“也好。”耶律沙似是看出我的顾虑,抱着臂好整以暇道:“不过,在下听闻扶相与许国皇帝陛下私交甚笃,陛下对扶相言听计从,甚是宠爱,只要扶相提议此事,想必陛下不会拒绝。”他刻意加重了“私交甚笃”四个字,蓝眸中的笑意依稀带了几许促狭的意味。
我无奈地扶额,原来我与裴少卿之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绯闻早已超越国界传到遥辇国去了。俗话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觉得我这辈子整个都泡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我正色肃颜道:“耶律将军说话可要小心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暗讽我朝圣上昏庸无能,放任权臣把持朝政呢!”
耶律沙放声而笑,笑声落落疏朗,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他稍稍走近几步,似真似假道:“看来传闻是真的。”
我待要说话,身后有人唤我:“扶相。”回头一看,那厢沈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假山旁,眸子一片幽黑,深不见底。
我奇道:“沈洛,你怎么来了?”方才的话,他听到多少?
他并未回答,快步走过来,颇有些戒备地望了望耶律沙,侧过身子挡在我跟前,道:“宴会散了。”
我探出脑袋问:“为什么?燕国世子呢?”
“走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们也走吧。”语毕,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要走,不料被耶律沙抢先挡住。他深深地看一眼沈洛,道:“这位是?”
我被沈洛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却也只能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朝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沈洛沈大人。”
沈洛沉默不语。
“幸会。”耶律沙略一拱手,转而向我道:“扶相,方才的提议希望你能好好考虑,在下静候佳音。”
沈洛看我一眼,道:“走吧。”
直至走出碧霞行宫,我甩开他的手,他的力道有些大,抓得我的手腕微微发痛。我望着他,莫名道:“沈洛,你刚才干什么呢?”
沈洛言简意赅道:“危险,远离他。”
我满心疑惑地上下打量他,问道:“你最近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不自在地别过脸,掩口轻轻咳了咳,目光微有些闪躲,“皇上在等你。”
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转身踏上马车。
裴少卿略带几分嫌弃地瞥我一眼,道:“怎么这么慢?”
“皇上,此事说来话长,容微臣稍后禀告。”我在他身旁坐定,反问道:“宴会怎么这么快就散了?”
他递来一杯茶水,道:“你走之后,拓跋安不知发什么疯,指责我朝怠慢国宾,摔了杯子就走人,搞得大家不欢而散。”
我接过茶盅小嘬一口,撇撇嘴道:“这个拓跋安到底搞什么,燕国已是内外交困,他还这般四处树敌,是嫌燕国国祚太长了吗?燕国王怎会派他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裴少卿轻轻勾了勾唇,凤眸中浮起几许不屑的笑,道:“那燕国王杀父弑弟、霸占嫡母,本就是个荒唐透顶的人。自他登基后,整日沉溺酒色、寻欢作乐,放任外戚把持朝政。你还能指望他派来什么规矩有礼的使臣?”
我表示赞同,思忖半晌,如实道:“皇上,您猜得一点没错对,耶律沙的确是为燕国而来。方才微臣更衣完毕,在竹林外遇见他,他向微臣提议许遥二国联手灭燕,事成之后,以贺兰山为界限,遥辇国取东五府而我国取西十二府。微臣以为这笔买卖划不来,所以并没有给他明确答复。”
他模了模下巴,饶有兴致地抱臂看我道:“为什么会觉得划不来?”
“贺兰山以东大都是繁华的商业重镇,且有丰沃的草原,而以西却是荒芜的沙漠和隔壁,人烟稀少,既不能耕种又不能放牧,收了那十二府唯一的好处就是版图更大一些,没什么实质用处。”
裴少卿笑道:“笨小嫣,人家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你却不识货。”
我不解道:“最好的东西?什么意思?”
他耐心地解释道:“甘肃府的敦煌城位于贺兰山以西,虽地处荒漠,却扼住丝绸之路,自古以来便是东西通商的要塞。从前我朝与西域各国通商,总要收到燕国的钳制,近几年许燕邦交不善,敦煌渐渐成为我朝的心月复之患。倘若能将敦煌收入版图,往后不但能不再受制于人,还能设卡收税,充盈国库。遥辇国想要那些商业重镇给他们便是,父皇重商,我朝本就商业发达,单单江南一府的商业收入就能倍于那五府的所有收入。所以,我们不要也罢。”
经他以一点拨,我顿觉茅塞顿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皇上说的是。照您的意思,是打算答应遥辇国的盟约吗?”
他略略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笑道:“小嫣觉得我该答应吗?”
想起方才耶律沙的那句玩笑话,不觉耳根微烫。我讪讪一笑,道:“如此大事,微臣如何能做的了主,一切单凭皇上吩咐。”
裴少卿正色道:“不要着急答应,但也不要一口回绝,且观后效。遥辇国主耶律修为人阴险狡诈,城府极深,他究竟打什么算盘你我都不知道,很能难说他会不会临阵倒打一耙。”
“微臣明白。”
他忽然凑近几分,湿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脸颊上,如同一把燎原的春风将我吹得面红耳赤。他说:“小嫣,我不是说过吗,没有旁人的时候,就不要说什么皇上微臣的了,叫朕‘少卿’便是。”
我不由自主地朝后缩了缩,讪讪笑道:“微臣不敢。”
裴少卿神色一黯,眸中若有雨打春花,凄艳艳的,嘟囔道:“早知道你会这样……”语毕,他默默地转过头不再说话。我也是垂眸不语,彼此无言,周遭的空气似是有些凝滞。
半晌之后,他才出言打破沉默,闷声闷气地问:“对了,江南兼并土地之事查得如何了?”
我忙敛了心神,道:“前不久微臣派了几名年轻官员前去督办案件,相信很快便能查清其中原委。不过,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嫌疑最大的便是王氏。”
“王氏横行多年,以前我尚且年幼,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但他们不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发放弃。事到如今,王氏不得不治。但倘若果真要开战,我少不了要倚仗他们。你说,我当如何是好?”
我知道裴少卿一直以来都很头疼王氏之事——不罚,难以收权,养虎为患;罚了,权力断层,朝政动荡。我虽想要为师父报仇,却也不好逼他逼得太紧。思量一瞬,我试探道:“皇上素来任人唯贤,不若借住这次良机,大胆启用年轻将帅,慢慢地收回王氏的兵权,不用急于一时。”
他点头,道叹息:“容朕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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