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语师驭夫经 第一章

作者 : 童绘

第一章

正逢夕阳西沉时分,蟠京的中央市集人声鼎沸,恰是趁收市前讨价还价的好时机。这头几个三姑六婆抢着今儿才从江南运上京的米,那头几位大婶大妈争着随东西水路船商入京的几味少见香粉;走两步遇了黄屠夫手中一把大圆刀正拆卸猪骨肉,免不了要抢几节背骨回家炖白汤;再走两步见了五谷舖子炒着不小心给混在一块儿的黑白芝麻,闻香也忍不住要买上一把回去磨成芝麻米糊。

转头,市集街头卖走地鸡的老伯挂起买鸡脚送鸡冠的牌子,狠了心要将存货清空,众人见有便宜可捡,便一窝蜂冲上前;再转头,街尾的卖瓜老王直接抽绳将瓜綑了綑,两支当一支卖,众人又哪里能不心动兼行动……整条街市热闹非凡,卖的使劲卖,买的使劲抢,正所谓输人不输阵。

于是,一般市集越晚越没好菜挑,越接近收市便越门可罗雀的情形在蟠京完全成了另一番风景;好菜好肉自然是一早给富贵人家的厨子、仆役给挑拣完了;寻常人家若要拜神作寿,要买上等的三层肉、鸡腿肉、新鲜海味、漂亮生果,那得请早;若只为平日张罗家中两餐,多数会在下工后、收市前到市集凑凑热闹,顺道与街坊联络联络感情。

“……”

热闹人群中,一道格格不入的白净身影静立一旁树下。

那人颀长身上斜绑着包袱,生得白净无瑕,却是面无表情,可惜了一副好长相。身边嘈杂纷乱,他不为所动,只是凤眸微眯,锁着兵荒马乱中的一抹灰色人影。

那灰色人影不断在人群中挤进挤出,跳上跳下,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见他在猪肉摊前惊叹猪心如人心,丝毫不顾血水沾上了衣袖,眨眼间又与几名大婶被老板唬得一愣一愣,争买江南霍家的上等晶米;说是晶莹如露滴的米,淘米入炊时已是香味四溢,咬下弹牙得有如米粒在齿间手舞足蹈般令人回味无穷,每年就此时方能买得到——

“哇哇!是不是真的呀?这米只能买一杓吗?老板,我家有三个哥哥哪,这一杓煮上来他三人不够分的,不能通融通融吗?”

“咦咦!这可是采州的奇木药?磨粉能去疤长肉的……什么?!只有两包?老板,我难得进京呀,下次进货是何时?可否帮我多留些?”

“哇哇!这腌菜真是肃州来的吗?都说肃州人尽是在马上讨生活的,高壮无比、力大无穷,这腌菜吃了是不是会如肃州人般单手能举起一匹马?”

“咦咦!这瓜生得好奇特呀,跟我家乡的很不同哪……可否先试吃一口再决定要不要买?”

“哇哇!这麻花卷真是又香又甜外酥内软哪!真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麻花卷,这儿的我全买啦……啊呀,明明记得还剩十个铜板的呀。等等!老板,你别卖给别人哪……嘿呦!这儿、这儿!均富在这儿哪!四爷,我身上银两花光了,你快过来帮我付钱哪!”

本来还买着晶米,转眼间已分神瞧起隔壁几摊了。自称均富的灰衣少年肤色黝黑,咧嘴笑开倒是露出一口白牙,他口里一声声四爷唤得极顺,使唤起那四爷更没一点忸怩。

均富俐落地一手压着舖头端出的最后一盘麻花卷,边分神拍开几只伸过来欲夺麻花卷的手。

不远方的树下,白衣人挑了挑眉。被唤作四爷已经有段日子了,他还是有些不惯,暗自叹了口气后慢步而去。

糕饼舖老板见这翩翩白衣公子掏着银两,身上衣衫虽素白却带着贵气,尤其那佩带上缝了几片白玉,想是富贵人家,就是动作间不难察觉他左手似有不便,单单使右手;若真是身有残疾,倒也有些可怜……看着白衣人递出的银钱,老板笑得和气生财,不着痕迹拨开一旁叫着要单买一个麻花卷的大婶,顺手抽了张纸、拉了条绳将剩下的麻花卷包妥,交到身边的灰衣小兄弟手里。

“乡下人进城。”抢输的大婶呿了声,离去时故意说着。

声音不大,但已够旁人听得清楚。着白衣的洪四爷心下认同,将手中几个铜板交到老板手中。才回过身,灰衣少年早拎着麻花卷以及方才在市集与人相争买来的大包小包,欢天喜地、头也不回地在街尾转弯处消失了。

……早知道两人离庄不会是个闲差。可才进京城,连包袱都还未解下便直冲市集,凡事大惊小怪又毫不遮掩那财大气粗的模样,不是乡下人进城是什么?又叹了口气,他跟上。

离开中央市集时天色已转暗,走过几条街,身后人声喧嚣已听不见。当他们踏上一座木板桥时,天边升起三两星斗。

来到宽而平坦的桥中央,均富停步稍歇,两手提着重物垂在两侧,仰头望向天边。

顺着他所看之处望去,星光点点。良久,洪四爷看得觉得自己脖子要扭着了,两人还是仰头向天。

“少见你笑呢,四爷。”不知何时均富已不看天,只看身边的四爷。

洪四爷不觉自己露了笑,闻言只是缓缓看向多话的均富。四下偏暗,只能就着些许灯火看清眼前人轮廓;片刻,他看向了均富身后,道:“听闻渭水未入蟠京,只自峒岭切过,那么此溪是……”

“你问对人了。”一路上,虽然四爷表现得平淡,但若自己不主动说起所经之处的典故,他便会忍不住问起。离庄前分明四爷还有些不高兴,其实处处显出内心对此行感到雀跃无比呢……均富呵呵呵笑弯了眼,露出几分孩子气。四爷问起这起程前研究过的蟠京事物,特别令他得意。“渭水由西而来,经数州才从清州注入洛棠内海,确是未曾入京。不过因为临近的峒岭满山野樱,每到春天便是一片花海,美不胜收,自古有开辟浅而长之渠道将河水引入京城。”

看均富有模有样地叉腰当起说书人,洪四爷勾了勾笑,就听他继续说道:

“从前只在春季开闸,引渭水进峒岭沾乘落樱入京供人观赏,谓之遣水;直到有回连年旱灾,先帝听取河图院的建议,夏秋冬不关闸门,果然隔年久旱逢甘霖;自那时起遣水四季源源不绝,意喻国运昌隆……”

说着,均富侧了侧头。

话说回来,这当年由河图院指点过的风水,到了今日似是无用武之地了?如今的大燕内忧外患,人民苦中作乐,何来昌隆之相?这么想着,再看眼前的遣水,空有诗意,更觉有些讽刺了。

进京一路行来,洪四爷总听均富说着四处事物的典故。均富爱看书,虽是第一次出门游玩,却总能说得活灵活现,自己听了有趣,当然不会当面浇他冷水,于是适时回应几声,接着道:“数百年的光阴只有春日见得到小桥流水,现在遣水四季开闸……也是那时开始的吧,两代皇帝迷信算命风水,昏庸无道。”

听着那足以令人人头落地、株连九族的话,均富没冲上前捂住他的嘴,反而噗嗤笑出声,“若不是皇帝昏庸,你我又岂有机会出墓游天下?届时见着河图院之人,合该心存谢意才是呀,四爷。”

见他双手在胸前交握,面露感激之色,洪四爷哼了声,“下令让你我进京的是大皇子,不是皇帝。再者,当年上奏让遣水四季开闸的河图院官员只怕早已作古,你别谢错人。”

四爷天生太过认真,跟他说理是自讨苦吃。均富吐吐舌,投降认输。“好好好,明白明白明白,不过说说嘴嘛,别太计较了,四爷。”

将那话语中的揶揄听得清楚,洪四爷翻翻白眼,“玩够了?”

“还没。”均富摇摇头,指指他背后。

洪四爷回身,才发觉遣水两岸的店家陆续点起了灯火。

转眼间,两岸灯火高挂在店家,也在溪面,相映生辉有如灿烂星河,极是炫目,宛若置身天界银河……

然后一直一直望得如痴如醉的他们,彷佛此生从没见过如此美景的他们,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

入夜后,遣水两岸灯火通明。

位于南岸的兰苕大街上有蟠京出了名的几间酒楼饭馆,从街坊小食、南北点心到一等一的京菜酒楼京聚香皆在此;是以京里百姓以至商旅官员都经常在这街上寻访佳肴美酒,坐看来往人群与遣水风光。

越了踏樱桥,遣水北岸的玳梁大街顾名思义,几幢大燕盛世兴建的华美楼宇并立,精雕的檐梁与画墙美轮美奂,令人目不暇给。街上大多是为附庸风雅而设立的店舖,赏玉、品茗、论诗词、寻古玩、棋盘干戈、文房四宝、古今书籍样样不缺,吸引往来过客尝鲜,也是天下骚人墨客与王公官员的聚集地;然而若要说到这两年蟠京最兴旺的店舖,莫过于位在这玳梁大街的空谷坊了。

热闹大街上,一顶轿子停在空谷坊前,随从掀起轿帘,一名男子下轿。

男子一身绀青绣衫掩不住高而偏瘦的身形;初见相貌清俊,儒雅斯文;细看才知眼神冷若冰霜,肤色苍白而带些病气。见一名生面孔的伙计出坊相迎,他便吩咐随从退了轿。

伙计走近,问道:“请教公子大名?”

男子的随从转身正准备押轿回府候着,听到伙计的话,拧眉又转回身道:“我等来了空谷坊那么多次,还真没遇过一个伙计连我家大人都不识得哪……”

男子轻拍随从肩头要他停口,将腰牌解下递向前。

伙计恭敬接过,低头瞧着手中赤金花框的木雕官牌,正面阳刻龟纹框与河图院三字,背面阴刻男子官衔与名讳——

“啊!小人给阮大人请安。小人今儿才上工,师哥方才招呼贵客入内还未回,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有大量。”一见阮大人官衔,伙计连忙捧着腰牌归还,给眼前的财神爷赔礼。伙计长揖到地,片刻后稍稍抬头,阮大人轻声道了声无妨,言语间似是不如外表的冷漠,他又赶紧说道:“容老板听说近来您天天都来坊里,今儿太阳没下山便来等您了呢,还交代阮大人一到便请移步在庭轩一叙。”

阮寻里挑挑眉,应着:“容老板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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