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隐身站在殿上的皇甫迟,跟在纪非的身后,没有出声。
他静看著她在离开了承元殿后,来到了皇后所居的未央宫,去见她那个一手为她定下婚事的皇后姑母。
而这个风韵犹存的皇后,面对纪非,却一非皇甫迟先前所想,她甚是不假辞色,对纪非的语气中隐隐透著严厉,可又深知太子此时必须借助纪家的家族势力,因此才不得不将这名侄女给迎进宫来。
这女人究竟是在不满纪非什么?
纪非不是都已经把自个儿卖进了皇家,去帮那个身子骨弱不禁风,都需要汤药伺候的太子了吗?听说那小子性格还挺软弱无能的,她这个皇后没为纪非拼著九死一生进到宫里来而感激涕零,她还对纪非摆个什么脸?
愈看愈是反感,皇甫迟使劲按下心中的杀意,转身跟著纪非离开的脚步,跟著她一块儿出了宫。
离宫回到了纪府里后,纪非在书房连连代太子下了几道太子令,接连处置了沁王的左右手后,再模仿了太子的字迹书完一道手谕,将它与已经集齐全的沁王罪证,一块儿都交给了兰总管。
“?”兰总管两手捧著重重的折子与名册,期待这日已是多年的他,眼底有著激动的热意。
纪非伸手推窗档,看著夏日午后天际一角逐渐飞来的黑云,缓缓挪进后,密密实实地笼罩住了皇城的土空,几道闪电横划过天际,同时亦照亮了她沉静的脸庞。
她低声道:“要变天了。”
轰隆的雷声盖去了她的低语,可站在她身边的皇甫迟却听得再清楚不过,他踱著无声的步子来到她的书案前,看著那支犹沾著墨汁的笔,回想著方才纪非在折子里,为沁王安下的罪名,并非一开始时所拟定的科举舞弊,而是造反。
科举舞弊只是一团纠结线绳的尾端,掏空户部的存银与垄断国内的盐米才是最大罪证。
沁王藉由金钱堆累而成的,自一开始时的偷偷贪污政务上数目不大的款项,到赈灾所用的赈银,到买断盐场抬高盐价,到私建民仓暗中鲸吞朝廷官粮、令市场米价居高不下,再到科举舞弊大赚士子文人的银两……
这些年来,沁王的变得深不见底,所谓的贪婪蒙蔽了他的双眼,进一步烘托出他站在九五之上的野心,为了金钱,他一年走得比一年远,伸入朝中的两手,一年伸得比一年长且深。
同样也是因为金钱,纪非寻著沁王一路所做的买卖,收买、囚禁了沁王旗下产业的掌事总管,逼他们吐出账册与沁王富得流油的家产,令他们托出盘根错结的商事脉络,同时亦将朝中与沁王交好的朝臣们的家底给查了个仔细,在将他们交给纪家之人逼供,折腾了他们的家族好阵子后,再策反那受不住折磨的朝臣们联表上书其罪证,然后,她为富可敌国的沁王,亲手安上了一个挟民生命脉准备日后造反的确实罪名。
当冬日来临时,朝中一如纪非所言的风云变色,停留在京中的抚远将军纪尚义,奉皇帝旨意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围了沁王府,然后宰相纪尚恩与太子带著一干大臣,来到了沁王府进行大规模的抄家。
春嬷嬷恭谨地站在纪非的面前向她请示。
“,这些沁王的党羽该如何处置?”
“太子有何旨意?”纪非闭眼揉著两际,提不起精神地问。
“太子的意思是,若无害,就别赶尽杀绝了。”
“妇人之仁。”她缓缓睁开双眼,“除恶务尽,该死的一个都不可放过,没涉入其中的,就安个罪名全都流放到太子名下的那几座铁矿矿山去。”
春嬷嬷攒著眉,语气中有著不忍,“可……包括亲族,人数有数百人。”
“将剩余之人送至东南盐场。”
春嬷嬷惶然地睁大了眼,在那些罪臣的亲族之中,有一半皆是老弱妇孺,而他们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之中,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就算是命磺点,他们又能撑过几年?
“其心不诛,天下难平,造反不需理由更不需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尚存一心。”纪非决定将日后反叛的火苗自一开始就捻熄,“太子若问起,你就这么告诉他。”
“……是。”
“兰。”
“有何盼咐?”兰总管快步自门外走进来,差点就撞上隐身在室内,却一时分了心的皇甫迟。
“陪我走趟天牢。”算算日子,她也该去会一会那名财神爷投胎的沁王了。
“是。”兰总管虽不知她怎会突有这念头,但还是去准备联系太子的人手,事先打点好一切。
皇甫迟不语地走出书房,先一步来到了纪府外头,等著更衣后的纪非登上焚家的马车,避人耳目地前往天牢。
对于天牢的地理环境,与这儿又关了些什么人,初次踏进天牢的纪非完全不感兴趣,由兰总管领著来到了天牢最底层的黑牢之后,她站在牢栏外,看著里头在黑暗中待久了,因而一时难以适应火把丛丛火光的沁王,正一手半掩著脸,眯著眼看向她。
“是你……”
“很意外?”
沁王冷冷哼了含“我只意外纪家竟能将你的小命看得这么牢。”
他不在乎他不明不白的输在她手上的原因,更不想知道她是怎么将他扳倒的?
皇甫迟两手环著胸,靠在墙上对那个诡异的凡人翻著白眼,颇想上前剖开他的脑袋,看著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
“你太小看纪氏一族也太小看我了。”纪非不以为杵,转身盼咐,“来人,看座。”
“不知未来的太子妃今日怎会屈尊驾临?”沁王不解地看著她坐在兰总管找来的椅里,一副闲适的模样。
“我是来告诉你,你已不是沁王了。”她交握著十指,“另外,我有件私事找你。”
“私事?”
她沉沉的眼阵中闪烁著恨意,“你杀了我的两个堂妹,你让我伯父子嗣一人不存。”
“那又如何?咱们不过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沁王嗤声笑著,末了又狠狠地瞪著有如九命怪猫的她,“只是很显然,纪氏一族的手段在我之上,至少我事前就没料到她们竟然是双生替身,不然我也不需费劲连杀两回。”
“来人,取鞭。”纪非弹指向一旁交代,“不要打死他,就慢慢的打,慢慢的折腾,我就是要他痛。”
兰总管愕然地张大了嘴,“……”
“打。”
站在牢栏外,看著狱卒在纪非的令下,挥扬著长长的棘鞭,一鞭一鞭地往沁王的身上招呼,一同跟来的太子手下忍不住转首看向纪非,在墙上一支火把的跳跃光影下,人人所见著的,皆是纪非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庞,唯有皇甫迟看见了,纪非她隐藏在心底哭不出的泪。
他知道,愧对纪尚恩与两名珍视的堂妹,是纪非一生也难以抹灭的憾恨,她永远也抚平不了纪尚恩心中之痛,她也弥补不起两名堂妹所为她牺牲的性命,她欠他们的……太多了,如不是他们,她活不到今日,可偏偏,她没法还。
因此她必须给纪尚恩一个交代。
最起码,这是她能给他的。
当背后鲜血淋漓鞭痕交错的沁王遭人自墙上解了下来,伏趴在地牢内阴暗的地面上时,纪非站起身来到牢栏前。
“方才忘了告诉你,我已送你一家三十七口上路。”以牙还牙的她面无表情地道:“这会儿,你可以好好体会体会我伯父当时丧女的心情了。”
勉力抬起头的沁王愤恨地瞪著她离去的背影,随著她的远去,晦暗不明的火把也一步步地离开了地牢,远远的,火光下只能瞧见她长长的裙摆翻飞,再然后,一切又逐渐没入了黑暗里。
回程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一路上闭眼休息的纪非深吸了口气,对著只有她一人的车厢道。
“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
就近坐在她面前的皇甫迟讶然地抬起头。
她揉著抽疼的两际,“出来吧,你这傻鹰。”
“怎么察觉的?”皇甫迟现了形,轻柔地拉开她的纤指,冰凉的掌心覆在她的额上,让久未休息的她舒服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