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的皇甫迟,时睡时醒,浑浑噩噩过了十几日,每日就只是在醒来后痴痴地捧著手中铜镜,看著已身在鬼界的纪非。
一蓬蓬摇曳的青焰色鬼火,在镜中闪闪烁烁,照亮了纪非的侧脸,也映亮了皇甫迟无声滑下的泪,就在这时,鬼后突然出现在镜里,朝他狰狞一笑,登时皇甫迟手中的雾镜碎裂成两半,断绝了他寻找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他再也见不著她了……
自雾镜碎了后,皇甫迟病得更沉了,连著十来日也不睁眼,轩辕岳红著双眼,都守在病榻边不肯离去,后来在体力不支时,这才被兰总管派来的人架去歇息。
直至某日,始终守在榻旁的兰总管听见了阵嘶哑的低唤。
“兰……”
“老奴在。”见他总算清醒,兰总管欣喜地凑上前。
皇甫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帘,却没见到那个一直在他的胸坎上睡到六岁,这才被兰总管揪著耳朵带走另睡一室的孩子。
“……燕儿呢?”
兰总管呼吸一窒,泪水顿时浮上了干涩的双眼。
犹不清醒的皇甫迟喃喃说著,“天色晚了,该叫那孩子回宫吃饭了……”
经他这么一说,始终坚强撑著的兰总管再也禁不住,噗咚跪在地上,面上老泪纵横。
“国师大人……”怎么会病成这样……这教他日后怎么去见皇后娘娘?
“燕儿又出宫去玩了吗?”
“出去玩了……”兰总管用力以袖拭去泪水,强打起精神哄著他,“燕儿带著岳儿出门去找龙王玩呢。”
皇甫迟不放心,“别教龙王给欺负了……”
“不会不会,燕儿那么聪明……”
久久没再听见皇甫迟接下来的话音,兰总管低首一看,这才发现他又睡著了。
兰总管心痛地为他盖妥锦被,小心翼翼取走搁在床畔已碎裂的雾镜,一想起以前纪非也总是镜不离身,他两手掩著脸,将破碎的哭声埋进掌心里。
“娘娘……”
不远处案上的孤灯,焰花伴随著兰总管低低泣音,一同度过这清冷的长夜。
数日后,皇甫迟终于清醒了,兰总管自丹房里挖来一瓶又一瓶的丹药,天天往皇甫迟的嘴里灌,在轩辕岳期待的目光下,皇甫迟的身子也一地康复,轩辕岳总算能够放下主持钟灵宫的棒子,重新由皇甫迟接手。
钟灵宫重新步入正轨,该救百姓的依旧出门救百姓、该四处堪灾的依旧派出宫四处堪灾,只是无论他们再如何念想著往日,再怎么想回到皇后死前的时光,却再找不回那已经失去的。
少了隔邻的凤藻宫,也少了总是在钟灵宫中窜上跳下的燕吹笛,皇甫迟的目光不再有暖意,冰冷深沉得有如最漆黑的深夜,为此兰总管白了不少头发,思索了几日,最终还是忍不住想要为燕吹笛求情。
“国师大人,燕儿他……或许他真是无辜的。”那夜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且皇甫迟又几乎快杀光了前来的众生,现下追究起来,反而觉得处处皆是疑点。
皇甫迟并没忘了这一点,“那些众生是他所结识的朋友。”
“燕儿或许是误交损友遭他们所骗,抑或是被他们利用了……”兰总管没法否认这点,但他还是皱著眉,“燕儿说他没有,应该就是没有,那孩子从不对您说谎的,您比谁都清楚燕儿那孩子的本性不是吗?您怎可以不相信他?”
相信?
在纪非走后,他什么都不信了,眼下他就连自个儿都不信。
“燕儿在哪?”
“他……走了。”兰总管一顿,那夜他光忙著担心皇甫迟,也忘了燕儿那夜在殿上到底跪了多久,又是在何时离开的。
皇甫迟一脸平静,“既是走了,那就走吧。”
兰总管难以置信,“国师大人?”就……就这样?那不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吗?近二十年的感情难道就这样……
“本座累了。”皇甫迟垂下眼帘,转身欲往寝宫的方向走。
兰总管追在他的后头问:“国师大人,您所派出的式神还在外头,您不下令收回式神吗?”
“式神?”皇甫迟一愣,“本座什么时候派出式神了?”
“您忘了,就在……”兰总管急急收住了话尾改用别的代替,“就在数月前。”
数月前?脑中有段模模糊糊的记忆,始终都像片迷雾般无法吹散,皇甫迟回想了许久,总算忆起他在悲痛过度后究竟做了什么。只是,就算是忆起了,他也不想收回成命。
“就让它们去吧。”
“可式神受了命……”没记错的话,那些式神是要杀尽当夜逃出凤藻宫的众生,不达目的,行动将不会止息。
“那些三界众生该还。”皇甫迟的脸上浮出一抹苍凉的笑意,“还血还肉,还她的命来。”
“那燕儿……”
皇甫迟别过脸,“日后别在本座的面前提起他。”
“国师大人……”
“出去。”
“是……”
皇甫迟站在窗前眺望著早已不存在的凤藻宫,浓密的绿荫遮去了他的视犀夏蝉声嘶力竭地在树梢卖力嘹唱,风中的热意远远驱散了回忆里那夜的风雪。
他抬起手,以指在空中画了个虚圆,圆中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雪花开始浮现在黑暗中,隐隐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几乎就要被雪花掩埋……
当夜离开凤藻宫后,燕吹笛沿著雪地上的血迹直走出皇城,来到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映入他眼帘的,是遍地的尸首。在那其中,几张惊恐却死不瞑目的脸孔,是他认识的好友,几张身首异处的,是曾聊过几句或打过招呼的众生,更多张认识的、陌生的脸孔逐渐被堆积的白雪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盘旋在他脑海中,皇甫迟那悲痛欲绝的模样。
残杀完这些众生的式神,踩著沉重的步伐,准备追击犹在逃的众生,燕吹笛跪坐在雪地里动也不动,静静聆听著那远去的脚步声,一想起皇甫迟那份多年来只能藏在心底,却不能摊在日光下、始终都不能说出口的爱意,他的眼泪便不可自拔地往下掉。
他拿什么去偿还这些无辜被他师父杀死的生命?他又该拿什么去偿还皇甫迟那一段逝去的爱情?
而他,又怎会是什么魔子?
师父他……怎么就这样不要他了?
他地以掌掩住脸,也不知是在为皇甫迟还是为自己哭,寂静的雪地里,哭声很快即遭风雪卷赚再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