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金菱玉鉴中所现的容颜虽略显清癯,但那端坐于金丝楠木椅上,不住地将妆奁层层镜屉中首饰赏玩的丽人,那俏颜亦是容华不减,天资超卓。
林清婉拾起一支凤尾鎏金啄针在鬓边比了比,复又换了支金镶羊脂白玉的步摇试戴。囿于宫娥不准施粉涂脂的规矩,她自进宫以来向不曾妆扮,与其他宫娥同是上着水红宫纱夹缬琵琶袖襦衣,外系素罗绣领半臂。下裳乃一条白绸里樱草黄绡暗花缺胯裙,足踏绲边圈金绣花鞋。头绾一双对称的双环髻,除两朵时新鲜花簪首以示节令外,再无余饰。
本是笑盈盈的一张莲脸,倏地显现愁态,不觉纤手拄腮,叹息起来。
入宫已近三月,她始终谨记临行前母亲的一番告警。今次入宫原是父母疏通门路,收买宫里有身份的宫人才得到逾期入宫的机会,仅差一步之遥,母亲送她入宫的本意便得以圆满。却不曾想,竟阴差阳错入了这‘端容宫’,沦为以‘千年不化之冰山’著称的祥贵妃的粗使宫婢,成日家非挨打即遭骂,动辄得咎。尽管她步步谨戒,却仍免不得被宫里得脸的宫人们纠出不是。
正愁忖间,只听得原是闭紧的隔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清婉未及回神,已见祥贵妃扶着贴身宫娥晚镜的手,身后更有流景、思言、默语三个宫娥及小黄门姜福款步至前。
林清婉这才醒过神思,她本是端于座椅上的,这会儿眼见主子回来给撞了个正着,心知在劫难逃,身子一抖,忙不迭地滚跪在祥贵妃脚下,慌手将腕上那只忘记放回妆奁的羊脂黄玉嵌珠镯子退了下来,众目睽睽下自是无从掩饰,只得将其掬在颤抖的双手中奉归原主。她讷讷地语不成句:“娘娘……奴婢,奴婢不知娘娘这会子即回……正打扫妆台……不承想未待打扫停当,娘娘却已回宫……奴婢知罪,请娘娘宽恕!”
祥贵妃慵姿而立,不耐地睇了眼跪在脚下的林清婉,那神色仿似在看一件弃物。顺眼扫见妆奁有被翻动过的迹象,却故作不意,也不曾接过那黄玉镯子。
片刻方道:“起来说话……”惯用的冷漠之音响起,晚镜方接过林清婉手中的玉镯呈与祥贵妃,祥贵妃目光轻瞥向榻旁的红木香几,晚镜会意,将镯子搁置其上。
待清婉应喏颤巍巍立起身子,祥贵妃已欹靠在贵妃榻上的宝蓝锦地缂丝鸾凤引枕上,早有宫婢奉上了玫瑰蜜盏,正缓缓地啜饮着。
清婉这才壮着胆子偷眼打量祥贵妃的神色。但见她头绾高song双刀髻,鬓顶三寸处浅插一对累丝鸾凤衔珠金步摇,并以鸽血红宝点目,辉光耀耀。发髻尾端坠着的米珠所串流苏穗子,随着她轻微的动态自觉摆晃。两刀髻间亦簪着一只鎏金攒花镶东珠的华胜,宝珠悬处,恰至额间花钿。她素喜侈华,却不着新鲜花色。衣裳也历来只择奢丽而又色冷的式样。且观面色如常,无愠无怒。两弯叶眉颇浓,眉尾高挑,煞有凌人盛气。眼似黑玉作瞳,寒冰为眸。腮无暖色,面若凝霜。年方二十过五,却无青春生气可言。
堂内分明有六七人在此,但清婉却错感身置无人空巷,唯听得自己扑通作响的心跳声。周身氛围冷凝慑人。
祥贵妃终于轻挑凤目,细细打量了清婉几眼。不施粉黛,仍是容光胜雪;体态纤柔,竟无病姿孱貌。眉温目暖,唇色堪媲膏脂之艳。通身上下虽无丝毫珠宝光气,娴静之美足令见者无忘。
暗自沉思一瞬,祥贵妃似是随口道:“看着怪脸熟的,貌似我宫中随处都可见你当差的身影!”甫闻此言,清婉倒不觉什么,因祥贵妃并未允她答话,仍只是垂首待罪。倒是恭站于榻右的思言蓦地一颤,似是心虚。
果然,祥贵妃责难地扫了她一眼,冷声道:“你也是我宫里的老人儿了,分工明确之事还须得我提点吗?”
言讫,思言自觉跪叩于清婉身旁,颤声道:“娘娘恕罪……奴婢是见她初来乍到,对宫中事物模不着头脑,这才多派了些活计给她……只为早些**出来,他日才不至触怒娘娘!”觑眼偷观了祥贵妃一霎,又是一迭连声的告饶。
向来容不得人有一星半点儿错处的祥贵妃岂肯轻纵眼皮子底下的人耍滑?无视思言那叩首求饶的悔意,硬气中不免失望地说:“难得本宫信任你,提拔你为‘端容宫’的掌事。你倒是会因公谋私,欺新惹善的!”遂唤姜福,将她拖出去杖责三十,降为粗使宫女。又擢默语补缺,默语受宠若惊,叩首谢恩。
如此光景,岂非杀鸡儆猴?清婉冷眼瞥见,更觉寒毛耸立,砭心彻骨。
祥贵妃将清婉叫至跟前,忽地冷笑啧啧,用她那骨瘦癯长的纤指托起清婉尖巧的下巴:“这一张小脸儿生的恁般惹人爱怜,留在本宫宫里听差粗使倒是屈了人才。也难怪你,这宫里但凡有几分颜色的宫婢,哪个不想借个梯子往高枝儿上爬呢?”
这一平地春雷使清婉愈发惶惧,猝然跪叩道:“奴婢惶恐,娘娘所言,实非奴婢之所想。方才奴婢斗胆坐在娘娘的妆台前,本属无意。只因钦羡娘娘妆奁中的华光熠熠,贪俏之心顿起,却不曾有敛财忘义或攀龙附凤之想。加之思乡切情骤起,故失神忘意,不曾跪迎。万望娘娘体谅!”
“听你这番答言,远强似那些个无知的宫人,想必进宫前曾读过书?”
祥贵妃发此疑问,清婉方察失言。宫中向来不许宫人识字读书,唯有个别公公方许略识几个字。她唯恐祥贵妃怪责,却忘了藏锋守拙,此时方觉懊悔。
“娘娘恕罪!奴婢进宫前确在家父教引下识得几个字,既入宫门,本该安分守常,却不想情急之下触了宫规……”
“罢了罢了!”祥贵妃惜字如金,亦不肯听他人聒噪。摆手叫罢,道:“既是个识字的,也便是对本宫有用之人。打从今儿起,你不必再做那些杂活了。但凡本宫通传,即至此处念书给本宫听,权当将功抵过了!”
这祥贵妃甚爱听书,却从不愿亲自捧书研读。她本是南方汴国的公主,十年前与兴朝联姻,后汴国为当今天子所灭,汴王不甘自降身份俯首称臣,遂于献俘当日于午门自刎。当年汴国本有些专供她听书的宫人可与她说书,自嫁入天朝却不见有识字的宫人说书与她听。今日偶知这个粗使宫女知书识字,暗合她意,细想这知书的人必然识礼,识礼的人又岂会对自己那些珠宝起何贪念?想来清婉所言属实,便不想深究。她在小事上素来讲究将功抵过,若无功可抵,这一番刑罚断断是蠲免不得的了。清婉虽对此不甚了了,却也如获重释,忙叩首称谢。
祥贵妃忽想到那只黄玉镯子,又叫人取了来。摩挲片刻,那镯子乃是她初入宫时皇上赏的,当年她俏皮明丽,最喜些明艳之物。所以皇上要赏她什么,便准她自择爱物,她便在众多进献珍宝中选了这个。当年宠冠后宫,如今……想来昔时荣宠不过是皇上别有用心编排的一场戏,睹物徒惹心寒。心一横,却将它赐给了清婉。
清婉深知带罪在身,无由受赏,慌张推谢道:“奴婢明白此乃娘娘心爱之物,方才僭越无理,不该随意试戴。娘娘若将此物赐予奴婢,奴婢便真真万死难赎其罪了!”说罢,再次深深叩首,久久不敢抬头。
只闻一声脆响,那黄玉镯子应声坠地,裂为数段。那黄玉落在澄泥砖上的声音格外清切,清婉心知祥贵妃气性极盛,只把头垂得更低。堂内再无半分声响,唯闻殿外思言那声声撕心裂肺而又一声低过一声的痛呼。她方才怯怯地抬起眼来,屋子里不知何时只剩得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