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某人而言,周胤果真是个守信的诚笃君子。十几日内除芷兰外其她七名采女业已承恩。
当今皇后纳兰敏怿乃是太后的内侄女,幼年八岁便与十二岁的少年天子周胤举行了规模浩大的皇家婚礼,帝后二人多年来的相处也是相敬如宾。只是皇后自幼体虚,一年里有三之一二是在病榻**中度日的。也因此,如今二十三岁的她尚未诞下一儿半女。
几名采女入宫业近两个月,可皇后的一场风寒至今未痊愈,也就一直没有机会与她晤面。但如今九名采女已均承雨露,按兴朝祖制所定,九名采女需在承恩之后选一日集体向皇后请安。
一如上次参见两位贵妃那般,换了同样的礼衣,九名采女妆容整肃地恭站于‘坤元宫’正殿。
名唤洁云的宫娥从内堂走了出来,向九名采女躬身纳福,无奈道:“皇后娘娘久病未愈,实在不便下床。烦请几位采女移步入内室向娘娘请安罢!”
筠华等人皆是微微一笑。表示欣然理解。唯有杜采女面露不豫,仿佛认为皇后有意摆架子。
内室里弥漫着汤药的味道,微微有些呛人。有几名娇生惯养的采女不禁掩鼻蹙頞,有些嫌恶。
皇后的贴身宫娥皎月上前恭敬道:“皇后娘娘病中不宜熏香,所以屋子里药味浓重,还望几位采女莫怪!”
其她人只是微笑,唯有芷兰大方上前,客气道:“姐姐哪里的话?皇后娘娘病着,自然不宜闻香。我们又岂会连这点事都不能理解?”
“采女这么说奴婢就安心了!”皎月道:“请几位采女随奴婢来!”
九名采女随皎月向洞月榻步近。
这是筠华见皇后的第一面,只是隔着重重纱幕远远地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看不清相貌,只知道那是具羸瘦的身躯,一张病恹恹无血色的惨白面容。整个人勉强支撑着病弱的身体端坐于榻内。
九人如仪向皇后行礼,恭谨而立。
“本宫病容残损,不便露面,还望几位妹妹谅解……若非祖制难违,本宫真想免了今日这一场会晤,大可不必劳烦几位妹妹为我这久病不愈的人走这一遭。”
皇后气息微弱,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便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声。
洁云将刚熬好的药端到榻前,皇后附耳对她说了几句话,洁云便恭敬对筠华等人道:“几位采女已经拜见过皇后娘娘,娘娘说她体力不支,不便多做寒暄。请几位采女且先回去,他日娘娘病愈再请几位采女茶话!”
九名采女再次行礼,齐声唱道:“望皇后娘娘凤体早日安康!”便退出‘坤元宫’。
“巴巴地把人召了来,只半死不活地说了那么两句话就轰人走,就连一份见面礼都没有。身为皇后,却及不上辰贵妃出手阔绰……唉,这一趟可真算是白饶!”
出了坤元宫的宫门,杜采女肆无忌惮地向身旁的夏若水抱怨着,她似乎模准了皇后是什么脾性,说话时竟全然不顾及宫里的耳目之论。
筠华和芷兰同行在前,听了这话倒有些气不过。杜采女仗着与辰贵妃交好,居然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可见辰贵妃在她眼中是何等有权势。
“太过分了!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岂容她随口混说!”想到上次在芙蓉沼险些被杜采女暗害,又听得这番话。筠华就气不打一处来,欲折回去,替皇后和自己讨回公道。
“妹妹,能忍则忍罢!”芷兰将她拉回,温言软语地说:“她既胆敢旁若无人说出这些话来,必是料定皇后娘娘不会因此怪责于她。若是妹妹回去找她说理,传出去旁人不定如何说道呢。”
筠华压制住火气,疑惑地问芷兰:“莫非姐姐早知皇后娘娘是什么性子?”
“我幼年得先皇恩准,时常随先父入宫。先父在前朝与先皇讨论国事,我就在后宫同皇后娘娘在一处作画练字,因此对她的脾性颇为了解。她向来淡泊,从不与人争论,大事小情上能忍则忍……随着彼此渐渐长大,我入宫的次数也少了,今天是我五年来第一次重见皇后娘娘。”
筠华从她的语气中体会出恍如隔世的叹惋。笑道:“怪道姐姐对宫里的世态炎凉了如指掌,原来你和皇宫的渊源从幼时就开始了,命中注定你这辈子该入宫的!”
“也许罢……”芷兰目无焦点地望向天之一隅:“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灯花旋落,残灯照壁。
‘归来轩’里一声叹息,筠华拄颐凝视着金丝楠木桌上红泪斑斑的花烛:“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按:出自晏几道《蝶恋花》)
“至少我不会任由它‘替人垂泪到天明’”由远及近的男声骤然打断她的愁思。周胤的面容如往的清俊,眸底波光却益发岑寂。
“你……怎么来了?”勉强挤出一丝僵涩的笑,筠华的心情有些忐忑。
她是那样惧怕与他独处。
“我已经十几日没见到你了……”满溢思念的声音里夹带着几分失落。不是说好再也不赶他走吗?她对他为何还是如此抗拒?
“谢谢你……遵守了我们的约定!”那道无法与他重合的幻影再次缥缈心神,她早已恨透一个人的寡信轻诺。
“因为只有我的承诺兑现了,你才不会再赶我走,不是吗?”红烛将他本就颀长的身影无限延长,那个令他一日三秋的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眼前,如梦似幻,若即若离。
筠华微笑着颔首:“我自然也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忘乎所以将她紧揽在怀,只有这肌肤相亲的真实感才能抑制他心底的患得患失。
周胤脉脉凝视着她的双眸,由衷地喟叹:“真个离别难,不似相逢好!”(按:出自晏几道《生查子》)
素白的纤手抚在周胤被灯烛映红的脸上,筠华妄图用自己的温度给他一丝温暖。然而,她的指尖一片冰凉。“所以……你现在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闭上眼睛……”周胤笑望着筠华疑惑的表情。
“为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周胤煞有介事地将她抱起来:“我没说可以时你不许睁开眼睛!”
感觉到自己正被他抱着往某处踱步,俄而感到一丝微凉侵入衣袖,仿佛已置身室外。
“可以睁眼了!”
周胤笑容满面的温柔情态率先映入眼帘……继而环顾四周。
银河浅淡,不见轻云。
疏篁小路,曲径通幽。
几点流萤旋舞,蟾光洒泻流泉。
她此刻仍然置身于周胤坚实的怀抱,而周胤涉足之处,却是流泉之上一朵青玉打磨的莲花。
周胤抱着筠华踏遍每一朵玉莲,便通往那悬垂明月珠帘,漫飘霞影纱幔的竹亭。
竹亭内并无座椅,唯有两架双人扶椅式的竹制秋千和一张竹制的长桌。
筠华为眼前的夜景所震撼,惊问道:“难道这里就是‘归来轩’的后庭?”
打从第一日搬来,冉竹提议带她到后院逛逛,她只推说疲累,便没有来过。后来她几次想要出来逛逛,冉竹总是找借口阻挠。如今想来,必是周胤事先提点过,就是为了这**亲自带她来欣赏此处的夜景。
周胤微笑颔首:“这里是我亲自画了图差他们建的,宫里其他处种的竹子都拔光了,今后这竹子便是‘竹里馆’独一无二的景致了!还有这夜明珠,是外国朝贡的。我知道你喜欢碧色,所以特命人将这些龙眼大的珠子串成珠帘悬在这儿。还有这流池,也是几个月前新挖掘的……还有那玉莲桥……”
周胤滔滔不绝详述着他的杰作,颇有些自满自足。
心底油然一阵酸涩,筠华泪凝眼眶,哽咽道:“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一句话打断了周胤的千言万语。心疼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也许你不值得……但我心甘情愿!”
那温柔的声音缱绻耳畔,却是令人打从心底不忍抗拒。
筠华忽然想起自己仍被周胤抱在怀里,更是有意岔开这煽情的话题:“你不累吗?放我下来罢!又不是没长腿,哪里能总是烦劳你抱着我!”
周胤却是毫无将她放下的意思,抱着她就势坐在了秋千椅上……在明月珠光掩映下,他缓缓俯下头来……两人深情凝眸,**痴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