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昨夜秽乱宫闱一事，常山王并未狡辩，却也不曾道出他是收到绢帕题诗才斗胆入了昭德宫。反而将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他收买宫娥将皇贵妃的香料换成了特制的迷情香，所以皇贵妃才会恍惚间将他看成了周胤。
周胤一怒之下将常山王打入天牢收押，念在同父兄弟的情分上，他始终不忍为这种事而将其问斩。
而皇贵妃……失贞的她如何也无法将此事当作没发生过，在众目睽睽的御芳园里，她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跪在石地上向周胤请罪。
“臣妾多年来只为盼君一顾，守身如玉……却不承想一时不察，暗遭他人逾墙之辱，如飘茵落溷……更有何颜面苟存？只求皇上开恩赐贱躯一死！”皇贵妃哽咽难抑，轻生之志昭然可见。
在场者无不悲悯动容，眼光齐刷刷望向皇帝的神色，直欲从他面上探究出那关乎生死的决策。
周胤眸含黯然之色，只淡淡地向皇贵妃瞥了一眼，便不忍再望。忧戚道：“当年大长公主临终之际将表姐托付于朕，朕这些年却一直冷落了你。这件事原怨不得你……怪只怪常山王周康色胆包天，密谋了这场给皇室蒙羞的大罪……表姐罪不至死，只将皇贵妃之位降为二品，号曰明妃。以时刻警示表姐能心目清明，切勿再中他人奸计。”
众人总算替明妃松了口气，气氛比之方才少了些许压抑。
只见明妃缓缓叩首，语气锵然：“谢皇上恩典！”
簇簇行人随皇帝的离开尽皆散去，唯筠华走出几步又转首望向尚未起身的明妃，从她那双空洞无光的眸子中看到了一种难解的坚毅。只是猜不透那份坚毅将作用于何处？
打从下午从御芳园回来，筠华心里就不大爽快，似有千斤巨石压得她胸闷气沉。晚膳过后，携了冉竹去玉练河散心。
晚霞初现，极目逞眺的远空似一匹茜色的绮四散延展。
筠华奇道：“今日的晚霞仿佛异常红艳，与平日见到的不尽相似。”
冉竹也应和道：“是啊，平日看到的多是橘红色……今日倒是不同寻常。”
胸口的沉闷感愈发强烈，筠华预感将有坏事发生。冉竹正要劝她回宫歇息，忽闻远处有笛声传来，如怨如泣，悲凛不已。筠华好奇心起，和冉竹一同寻声而去。
随着那笛声愈近，筠华渐渐听出那曲子乃是唐代元稹悼念亡妻韦丛的《遣悲怀三首》其中一段。这诗句本就甚哀，曲调由笛声奏出，益发显得凄冽入骨。
二人搜寻的目光定格在禁宫城墙上的一座高可十米的角楼上，这里距离玉练河并不甚远，所以二人寻到此处时笛声尚未终止。
筠华昂首细看，角楼上那道孤远清高的身影依稀可辨。况且除了她，这宫里还有谁的笛技可达到这般震颤心弦的效果？
“看情形有些不妙！”筠华急拽住冉竹袂角，两人快步向角楼攀爬而上。
通常城墙边的几座角楼都是有人镇守的，可当筠华和冉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却发现这座角楼之上只有明妃一人在此。
只见明妃端立于角楼的矮墙边上，晶莹的眸子漫无焦点地悬望着天之一隅，那簌簌而落的泪滴像是钻石纷纷陨落在玉笛边缘，然后缓缓坠地碎裂。她此时身着一袭白练素袍，宽逸的袍角被晚风吹起，竟衬得她似月下嫦娥，清孤而圣洁……
筠华想起晌后最后望见她的眼神，陡然觉出那份坚毅，竟透露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定，不免惊骇。她向冉竹递了个眼神，提示她去找人帮忙。自己则蹑手蹑脚地向明妃步近，筠华企图由身后将她拉离危险边沿。却不想竟被明妃惊觉，她警戒地猛一回头，看清了来人。
“你来做什么？”明妃冷冷地问。那语气一反往常的轻柔，像极了祥贵妃。
“娘娘……皇上已经表态，那件事错不在你，娘娘又何必有轻生之念？随嫔妾下去，好吗？”
筠华在离明妃一丈远的地方站住了脚，她怕逼得紧了，明妃无暇深思，纵身跳下角楼，只得以缓兵之计规劝于她。
明妃恍若无闻，似是呢喃，幽幽低诉：“这曲子是我最喜欢的……也许你猜想不到，自打我入宫，已有十年之久了吧？皇上从未召幸过我……偶尔去我宫里坐坐，也只是叙些家常。他从不把我看成他的妃子，一直还当我是和他们从小玩儿到大的表姐。可我打小就知道，太后和母亲都有心让我成为他的妃嫔，所以我对他的感情一直不仅限于姊弟之情。只是他从未表态，太后也知道他是越不过这一道坎儿……”她的一双秋水美目仍是毫无焦点，却犹自浸满了柔情密意。用她那纤长的素指轻抹去流到唇边的泪痕，继续道：“后来，母亲病重，弥留之际似是乞求地拉着他的手，求他接纳我……他终是顾念与母亲的姑侄亲情，把我接到宫里，还封了皇贵妃。可我知道，他心里没有我……看着他和皇后相敬如宾，我以为他把全部的情感都倾覆给了皇后。我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想来砒霜的味道都比它让人好过吧？再后来，宫里陆续有各地献纳的采女，皇上纵然对她们也无感情，但为了巩固政权，不得已只能雨露均沾。从此我愈来愈羞于见人，我知道那些身份低于我的妃嫔都在背地里笑我年纪比皇上大，又得不到圣宠。我一个人品舐着这份本可以为我带来殊荣的皇亲身份带给我的痛楚……皇上心里过意不去，偶尔也来我宫里留宿，却只在外间的几案上批阅奏折罢了……母亲从小教导我，女子只需学会三从四德便可，不必读书增智。我本是从不读诗书的，直到那**我从皇上口中听到那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从此便陷进了元微之的文字中不肯抽身……燕王是我的二表哥，我知道他一直对我有意，可我心里却容不下第二个男子。那**……不知为何我竟把他看成了皇上，这才……”
明妃絮絮不休，似要在这一刻把一生的阅历道尽。而她这一生简短的经历，却被周胤占据了大半位置。可在周胤的生命中，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不足道也。
筠华鼻子发酸，眼泪也跟着不请自来。也许周胤不配拥有这样美好的女子，所以上天才会安排她投胎成大长公主的女儿罢？
“娘娘……只要活着，万事都有可能！可您今日一旦殒命，就只会空付您的一世情浓，带着憾恨而终。您认为这样做值得吗？”
筠华高声质问，企图点醒她。明妃只是艰涩地扯出一丝苦笑：“你是幸运的……皇上对皇后娘娘也不过是举案齐眉而已。可我看得出，你对他来说才是独一无二的！答应我一件事……”
明妃用一种垂死请求般的神色盯住筠华，唇齿间悠悠挤出几个字：“替我好好照顾他！”
话音未落，一只脚已榻上矮墙，便欲纵身而跳，筠华向前半步，急呼道：“娘娘既舍不得，就该留在世上亲自照顾他，嫔妾无德无能，只怕娘娘所托非人！”
明妃收住了脚，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来，似有迟疑，最后还是淡淡地笑了：“我信你……定不负我所托！”
“嫔妾也曾坚定不移地相信一个人，可他终是负了我……娘娘与嫔妾只是几面之缘，您又岂能放心把这么紧要的事托付给嫔妾呢？”
情急之际，筠华忘却了避忌，险些把入宫前那一段往事和盘托出。
幸而明妃兀自沉默无言，并未留心品会。她微微敛步，再次将手中的玉笛横在唇边，“我把方才的曲子再吹一遍给你听！”
筠华默然颔首，心想能拖延些时候就多些劝服的胜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明妃，生怕稍一错目就错失了救人的机会。
明妃犹自浅笑，吹起了那哀矜不已的《遣悲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
曲未吹完，忽见得她跃身一跳，这突兀的一纵令人始料未及。筠华迅疾奔跑向她，猛地一伸手，却是抓了个空。
身后一声近乎咆哮的喊声袭来，“展眉……不要！”却是周胤闻讯赶来，他终是如筠华那般猝不及防，眼看着明妃从眼前**……曲终二句随她共同深陷……音韵幽然邈远……“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她本是直落而下，许是听到周胤的叫喊，在即将堕地的同时，她使尽全身气力硬是转过身来，使自己的面容向上……终究见到了他最后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然而也是最后一次……楚展眉！
“但愿来世……诚可展眉如初……”
颓然望向角楼下那具美艳的尸身，明妃的血迹在她身下绽出一朵硕大的红莲，那莲瓣几可乱真。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纵然生前惨遭玷辱，她那一缕芳魂仍然不染涓埃，芳心永隽……
幽幽宫苑，从来不是一枝独秀的地方，而她却毕生处于含苞待放的状态下，就此香消玉殒。
天边的晚霞将散，筠华甚至认为那片红艳的晚霞正是为了向展眉告别，颜色才别样艳丽。而此时，那片晚霞竟真的随着她的殒灭而消逝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