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红霞漫天。
微凉的风将裴诗的长发捧起,她眯起眼睛,撩开贴住脸颊的发丝,有些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靳荣轩一身格子西装,蝴蝶领结,黑色长裤盖住锃亮的鞋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打扮,往那儿一站,逼人的贵气却如同巨浪一般狂涌而来。
他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露出干净的额头,还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极致的纯粹,极致的寡淡,如同一汪不存在浮力的深海。
又……又是幻觉么?
裴诗无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她咽下一口唾沫,动动唇,犹豫着该不该叫人旆。
“小诗。”
“啊?”
吓,说话了!
裴诗捂住小心脏抖了两下,眼睛睁得越发的大。
而且还是记忆中那道熟悉的、谁也模仿不来的嗓音!
真的是靳荣轩!
裴诗干巴巴地傻笑,赶紧站直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靳先生,什么事?”
想了想,又觉得这样的开场白实在蠢得不行,裴诗舌忝舌忝嘴唇,刚想换句话说,靳荣轩已经应声道,“把你手里的水瓶给我。”
裴诗并不知道他的意图,但还是点点头,乖乖地递了过去。
靳荣轩麻利地拧开瓶盖,面上的表情依旧静止,男人修长干净的手指抓住瓶身,瓶口朝她侧过去,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喝吧。”
裴诗囧。
她刚才被陆擎苍气得急火攻心,喉头都烧干了,就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了瓶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偏要和她作对,之后裴诗低着头费劲地拧了一路,手心折腾得又麻又红,可瓶盖愣是纹丝不动。
裴诗越发窝火,就和那瓶水杠上了,闷头走得又快又狠,也没瞧见远远的有人拦在那里,差点就撞上了靳荣轩。
“其实……我自己拧得开。”
裴诗红着脸接过水,嘴硬地补充了一句。
靳荣轩垂下眼睑,不置可否。
顿了两秒,男人伸手捏住她柔.软的脸颊,试完了手感之后懒洋洋地评价道,“瘦成这样……”
裴诗也不躲,像是对他的这般举动已经司空见惯了,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好意思地吐舌头,乖顺地接了一句,“我一定争取把自己养胖一点。”
“这话你说了四年了。”
裴诗笑笑,仰头喝水,润完嗓子问出一句,“靳先生,你什么时候来T市的?”
靳荣轩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是早就见过面了么,水云酒店的后街……”
“什么?!”裴诗惊讶地低叫,手不由一抖,水晃动着从瓶口漾出来,她一面眼疾手快地将靳荣轩拉到一边,一面疑惑地反问,“那天真是你?可送我去医院的明明是……”
“后来我刚好有事要处理,正巧遇到一个女大学生,就请她帮了个忙。”
裴诗怨念地撅起嘴,闷闷地说,“可你事后总得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自己……”
她抻着脖子,微微仰视,正好对上靳荣轩星辰般耀眼的眸子,脑中顿时空白一片。
裴诗拿冰凉的手背贴住发烫的脸颊,她咬咬牙,有些懊恼地将后面的“白日做梦”四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靳荣轩仿佛猜出了被她扼杀掉的后半句话,隐隐翘起了嘴角,不紧不慢地解释,“我给你打过电话,可你在我说完之前就挂断了……不记得了么?”
裴诗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说!
她立马黑着脸瞪他,有些咬牙切齿道:“这事不许再提了。”
“好,不提。”
裴诗侧过脑袋,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拧着眉疑惑问道,“叶霜呢?怎么没见她?”
照理,靳荣轩出门,不可能不带上她。
叶霜是靳荣轩的心月复,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兼最厉害的贴身保镖。
不仅如此,叶霜还是个拥有魔鬼身材的大美女,每次出现都是一袭黑衣,修剪整齐的利落短发,大框墨镜几乎挡住了整张脸,但掩不去凛冽而逼人的杀气,还有那股冰寒的夺命气质。
裴诗一直是叶霜的脑残粉,这会没见到她,心里就像是缺了一块一样失落。
靳荣轩低头看表,然后朝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说:“她给小曲儿买儿童套餐去了,应该很快会回来。”
“谁……谁?!”裴诗用力掩住嘴,一个劲地吸气,脚下像是忽然失了支撑,差点一**跌坐在地。
她抓抓头发,脸上的表情糊成一团,靳荣轩的沉默让裴诗双目圆睁,更加无法置信——“我的天,靳先生你在开玩笑吧?你怎么把那小祖宗也带过来了?不是说好了等我回去的么?”
靳荣轩有些怨怼地瞥了她一眼,揉着眉心,无奈道,“那也得她等得住。女儿是你生的,你自然知道她的脾气。这些日子,我每天换着花样陪她玩,最后她看到我都腻了,直接对着我叫你的名字。小曲儿成天缠着我要见妈妈,她一哭,全家上下就天翻地覆。你不回来,只能我们过来找你……”
裴诗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
是自己的错……
最近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她自顾不暇,忙得焦头烂额,因此忽略了女儿。
小家伙见到她,怕是想咬人了。
裴诗牵起唇苦笑一下,又听见靳荣轩接了一句,“原本前几天就想带她去见你的,只是小曲儿刚到T市就水土不服,在医院里养了好多天……”
这话让裴诗瞬间不淡定起来,连忙凑近他,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道,“小曲儿病了?什么症状?多久了?严不严重?水土不服怎么治呢?要调养还是要吃药?还有……”
“小诗。”靳荣轩苦笑不得地握住她的手,轻拍手背安抚,“你别担心,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会正耍脾气呢,死活不肯吃医院里准备的皮蛋粥。我怕她饿着,就让叶霜给她买吃的去了。”
“皮蛋粥……”裴诗若有所思地默念这三个字,眼眶倏然红了一圈儿,她轻声喃喃,“我经常煮给小曲儿吃……”
那孩子,是想她了啊。
她又何尝不是呢?
“那难怪她这么不愿意,她大概怕在医院里吃了,以后就吃不到你亲手做的了。”
这逻辑,也只有小孩子的脑回路才能想得出来。
裴诗轻轻笑起来,抬头看向他,殷切道,“靳先生,麻烦你带我去见她。”
“走吧。”
两人换了个方向,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道响亮的男声,带着彻骨的寒意,朝他们渐次逼近。
“要走去哪里啊,不如算我一个吧?”
——这个声音,是陆擎苍!
裴诗吓得停住了脚步,猛地回过头去,迎面而来的风裹着沙尘扑了她一脸,女子被迫抬手挡住额头,眼睛里除了那个以帝王之姿走近的男人,再装不下其他。
与此同时,裴画的病房里,陆擎苍一离开,就像是一下子带走了所有的光与热一般,瞬间了无生机。
赵昭立在百叶窗前,朝下望,视线的尽头,一场大戏正拉开帷幕。
两男一.女,三角关系,光想想都觉得刺激。
可惜的是,自己只能远远地看个站位,脑补一下过程。
赵昭转过头,目光微微抬了抬,裴画的主治医生还没走。
男人手里攥着一份报告,有些局促地挪了挪位置,朝他憨憨地露出一个笑脸。
赵昭回了一个假得不行的笑容,心里则想:啧,别卖萌了。谁让你正好遇上小两口闹别扭呢,自认倒霉吧!
就在几分钟之前,陆擎苍也和赵昭一样,靠着窗观望楼下,然后裴画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向他汇报病人近期的情况。
在说到裴画很有可能会在近期醒过来的好消息的时候,主治医生刻意停了下来,等待对方的反应。
他原本以为陆擎苍会高兴坏了,但是男人没有,他只是深深拧着眉,手掌抵在窗户上,紧紧握成拳,甚至可以听得到骨头相互摩擦发出的声响。
那股狠劲,如同是想要将什么东西生生捏碎一般,从头到尾,他就连眼神都没甩过主治医生半个。
陆擎苍似乎,压根没在听……
而报完了喜,当主治医生准备报忧的时候,陆擎苍却冷着脸赫然转过身,撂下一句“下次再说”,大步冲了出去。
所过之处,掀起一阵狂风,暴戾之气,直冲云霄。
主治医生傻愣愣地望着门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往脸上摆什么样的表情。
对待裴画的事如此漠不关心的陆擎苍,自己是第一次见。
有什么,会比他苦苦守了四年的至宝还要重要?
“李医生,你刚才说裴画小姐的身体情况又恶化了,具体是什么情况?”
赵昭一句话,成功将兀自出神的李医生拉回了现实。
“哦,是这样……”李医生翻开手中的报告,找到原句,念了一遍,但是大堆的专业术语显然搞晕了赵昭,他清清嗓子,重新解释,“简而言之,就是肾衰竭。”
赵昭听最后这三个字,脸色大变,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这么快?!你确定么?”
裴画的肾脏在她昏迷的第二年开始发生病变,车祸后遗症之一。
因为她的身体机能很脆弱,医生们不敢下猛药,生怕一折腾就把人给折腾没了。
调养之下,裴画的病情虽然一直反反复复,可总的来说,还是在渐渐好转的。
怎么说衰竭就衰竭了?
这也太突然了吧,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
“确定,我们已经反复检查过多次了,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李医生郑重其事地说完,看了看床上躺着的病人,摇头叹息。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李医生回忆道,“陆夫人早前来问过,我照实告诉她了。”
所以,目前只剩总裁还被蒙在鼓里?
而且好奇怪,夫人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瞒着不说呢?
就算总裁当时是为了裴小姐的事铁了心不去理会她,夫人也不该拿裴画小姐的命来开玩笑啊。
她心里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赵昭揣着疑惑,又问,“那……肾.源方面呢?”
李医生无力地摇摇头,这些年,院方一直在积极寻找合适的肾.源,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加之病人一直未醒,就算有五成以上的匹配率,医生也不敢贸然动手术移植。
因为一旦发生排斥反应,只有死路一条。
除非……
李医生大着胆子提议,“不是说,病人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么?能不能把她找来……”
赵昭立刻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比利剑还要冷锐,似是要将他活活刺穿。
李医生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噤声。
赵昭不再理会他,低头,擒着下巴沉.吟。
——肾衰竭,换肾势在必行。
裴小姐的确是最佳人选。
可且不说她愿意与否,四年前,裴小姐的身子也受过重创,到现在都没有调养回来。
取一颗肾,怕是会要了她大半条命,这代价太过昂贵。
总裁那边,又该如何抉择?
赵昭越想越头疼,他拍拍后脑勺,撩开百叶窗,凑近俯瞰。
陆擎苍已经走到了裴诗和那个陌生男子的面前,只一个高挑挺拔的侧影,便透出骨子里的意气风发来。
距离太远,看不清男人此刻脸上的神情。
镜头一点点拉近,陆擎苍刚毅桀骜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他的唇角上扬,维持在一个狂妄的弧度,笑意三分邪气七分危险,却始终不及眼底。
裴诗看着他,心脏跳得厉害。
女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靳荣轩见状,伸手揽住她的腰,给了裴诗一点支撑,她这才勉强站稳。
裴诗心里直打寒战——陆擎苍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小曲儿的存在!
而当事人只是冷冷盯着那只横在裴诗背后的手掌,英俊的脸,彻底黑了。
“裴诗,你朋友?”
陆擎苍高傲地扫了靳荣轩一眼,沉住气维持好风度,冷淡地问。
裴诗怔愣了一秒,像是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同时又庆幸地松了口气,她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清冷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靳荣轩似乎挺赞同裴诗的回答的,难得露出了微笑,清朗的眉目附着着一层柔和的光芒,他点点头,说道,“我们算不上朋友。”
陆擎苍听着他们就连否认都同声同气,心里更加的不是滋味。
他只觉得自己的一拳重重打在了棉花堆里,没有一丝占了上风的感觉。
——“靳荣轩。”
男人坦然大方地自我介绍,收回搁在裴诗腰上的手,朝对方伸了过去。
那一刻,眼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刺,陆擎苍恨不得扭断那只耀武扬威的手,但裴诗一直面色苍白地抖着唇,好像很害怕自己的模样,他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但还是强忍住情绪,面无表情地回握。
——“陆擎苍。”
空气中似是冒出了飞溅的火星,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直冲云端。
靳荣轩没瞎,怎么会看不到陆擎苍手背上隐隐跳动着的青筋,还有他淬着熊熊烈火的眼神。
他也知道这个男人是因为当着裴诗的面才隐忍不发,但是,此刻她心里只担心小曲儿的存在会被发现,压根不会在意他有多为自己着想。
靳荣轩往前站了一步,不动声色道,“我和小诗很久没见了,准备出去吃顿晚饭。陆先生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来。”
裴诗立刻感激涕零地望向男人,心里恨不得给他点一百二十个赞——靳先生的脑筋实在是转得快,这招以退为进真的太棒了,轻轻松松便化解了眼下的危机。
他们之前就是在说吃的,接得这么顺溜,陆擎苍没有理由怀疑。
而且,自己是真饿了!
裴诗从原先的方寸大乱里渐渐平静下来,顺着靳荣轩的意思从容地点点头,面对着陆擎苍,一脸“你要加入我完全没问题”的表情。
而实际上,她怕是不愿意多瞧自己一眼的吧?
陆擎苍无奈地苦笑,他们这样坦坦荡荡,他还能厚着脸皮跟着去?
倒显得自己太过小心眼了。
“裴诗,你过来一下。”
陆擎苍说完,转身径自绕过花坛,走到了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面站定。
裴诗云里雾里,眼睁睁看着男人走远,还不忘回眸征求一下靳荣轩的意见。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嗯,我很快回来。”
裴诗小跑着追上陆擎苍,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被他一把扯住手臂,强势抵在了树干上。
男人一低头,眼睫几乎刷在裴诗脸上,两人呼吸交错,她错愕地抬眸,绷着唇角不悦,“陆擎苍,你做……唔!”
微张的唇,方便了男人的动作,他倾身,忘我地长驱直入。
那一瞬,裴诗的身上就像是通了电一般,脑中被闪得空白一片,除了越张越大的眼睛,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作何反应。
陆擎苍的吻远不如他身上的气场来得强烈逼人,不如说温柔到了极致,又软又甜,生怕弄疼了裴诗。
天差不多快要黑了,不知名的虫子藏在草丛间,兴奋地吱吱乱叫。
良久,陆擎苍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她。
清浅的月光下,裴诗的薄唇红得诱.人,光泽艳丽,她别过脸,眼眶中含了水汽。
愤怒、委屈、不甘、惊愕、纠结,种种情绪如浮光掠影一般从她脸颊上滑过,陆擎苍半拥住裴诗的身子,额头杵在她的肩膀上,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句,“对不起,我吃醋了。”
他长长地叹息,双臂揽过女子纤细的腰肢,扣紧,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她身上被另一个男人烙下的气息彻底驱逐。
陆擎苍侧过脸,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项间,掷地有声道:“裴诗,不要让别的男人碰你。你是我一个人的。”
裴诗仰头,疲倦地靠在树干上,脊背被硌得生疼,却疼不过胸腔里那颗快要跳动的心脏。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还是强撑着笑起来,歪头,咬住嘴唇凉薄道,“陆擎苍,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你没有听懂么?吃醋?呵,你有那个资格?这种话,还是留着裴画醒过来,你去和她说吧……”
陆擎苍顿时胸口一窒,打蛇打七寸,她在这种时候提到裴画,自己就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但是,真的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放手么?
不行,他做不到!
“裴诗,我刚刚是急糊涂了,才会……”
“不必解释。只要牵扯上裴画,你哪里还有理智可言?”裴诗冷然地将他一把推开,半点余地都不留,“陆擎苍,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行不行?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到现在我也没兴趣知道了。我不管你是心血来潮、真情流露还是单纯的征服欲爆发,怎样都好,但是,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不想逼你做出选择,明明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何必强求?”
陆擎苍哑然,深深吸了几口空气,却一直冷到肺里。
他那么高的个,身披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自傲,此刻在她面前,却渺小得连只蚂蚁都不如。
裴诗字里行间透出的决绝,如同利刃一般扎进陆擎苍的身体里,刀尖还淬着毒,渗进血脉里,淌过的尽是绝望的苦楚。
她真的比他潇洒豁达太多了——但是,她怎么可以这样?
自己还在苦苦挣扎,她凭什么说走就走?!
倏尔,男人闷声笑了,他逼近裴诗,像是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野兽,眸子里猩红一片,“裴诗,你说我打一鞭子再给颗糖,你又何尝不是这样?上一秒给我的机会,你下一秒就收回;前一刻你说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我了,我还来不及高兴,下一刻你漠然到转身就走!感情是靠两个人经营的,你从一开始就等着我犯错,冷眼旁观不肯交心,到了时机你就一脚把我踢开,然后高高在上地数落我的不是……裴诗,我不是什么冷血动物,我也有心的……”
“怎么我伤到你了么?”裴诗不再看他,指尖擦过湿.润的眼角,将泪水生生逼退,她笑起来,却是比哭还要难看,“那我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对啊,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我一人的错,你们统统都是受害者!”裴诗仰头咆哮,整个人失控,“陆擎苍,这样你满意了没有?!”
“裴诗,不要曲解我的话,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他急切伸手,却被她一巴掌扇开,“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陆擎苍一拳砸在树干上,眼睁睁看着裴诗的身影消融在夜色之中,却无能为力。
他该怎样告诉她——其实一直以来,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人,是她……
陆擎苍从小就知道,裴诗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宁愿一整天呆在琴房里拉琴,也不愿意和自己说一句话。
她钟爱的,只有被她视作性命的小提琴。
裴诗太过遥远,也太过虚幻,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但终究是不可企及的。
而裴画的不离不弃,是陆擎苍今后的一整个人生,自己必须对她负责。
原本,三个人可以相安无事地过完这一生,只是四年前那一.夜,干柴遇烈火,陆擎苍的潜意识就此失控!
他会赶走裴诗,一方面是恨她主动“勾.引”自己害了裴画,另一方面,是强迫自己能够回头是岸。
只是,谈何容易?
越去压抑,反而会反弹得更加厉害。
四年的时间,他是如何过来的,裴诗不会知道。
陆擎苍曾经瞒着所有人,翻天覆地地去找她。
他没有动用任何手段,只是像个疯子一样走街串巷,逢人就问。
后来,陆擎苍彻底累垮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索性就当这个人死了,好歹还能苟延残喘地过活。
然后,他的心,也死了……
在婚礼上遇到裴诗的那一天,只一眼,陆擎苍便从拥挤的人潮中认出了她。
他看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长礼裙,明艳动人地挽着一个男人的手,小鸟依人地贴在他的身畔,歪头,轻轻一笑,如同雨霁初晴、春风拂面。
那一刻,陆擎苍化石一般的心脏,终于从沉寂之中复苏。
要不是宋薇薇沉不住气先一步扯了头纱,逃婚的就是陆擎苍!
但是这些话,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会信么?
陆擎苍自嘲一笑,裴诗现在,应该正和靳荣轩坐在亮堂堂的餐厅里,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开心地吃着晚餐吧……
-
第二天中午,陆擎苍空出一个小时的行程,又去了趟医院。
尽管听过赵昭的汇报,但是不亲自向主治医生问清楚裴画目前的具体情况,他始终放心不下。
李医生的办公室在十二楼,但是电梯恰好坏了,陆擎苍只好认命地爬楼梯。
到了第五层的转角处,他隐约听到楼道深处传来小女孩清亮的哭声。
陆擎苍皱眉,却是莫名其妙地停下了脚步。
他并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如今更是有正事在身,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忽视那道幼软的童音,以冷漠之名筑起的铜墙铁壁,在那个瞬间,轰然倒塌。
陆擎苍迈出长腿,往声音的源头走去。
远远地看到一个小不点,扭着身子正往墙上缩,两根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老是甩到脸颊,显得既笨拙,又可爱。
小丫头的脸蛋还没有陆擎苍的巴掌大,女敕得能掐出水来。五官充满了灵气,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长而浓密的睫毛小刷子一般,上下动着,萌得人心都要化了。
“来,小朋友,乖,让阿姨抱抱!来啊!”
小丫头面前蹲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跟从没见过小孩子一样,激动地朝她展开双臂,作势就要搂住她。
“不要……不要你抱……我……我要找爸爸!”
她往旁边躲了一下,用力摆动两只小手,撅着嘴巴,满脸的不乐意。
小丫头身上穿着最小号的病服,但还是显大,袖子挽了好几层,裤腿也拖在地上,她每走一步就会踩到,整个人完全找不到重心,歪歪斜斜的,随时都会摔倒。
“找爸爸啊?”女人笑得满脸褶子,涂着口红的嘴唇张开,怎么看怎么吓人,“那阿姨抱你去找!小朋友,你迷路了对不对?让阿姨帮你好不好?”
小丫头可怜兮兮地摇头,但是两只手已经被抓住了,她仰起头,眼眶里泪水涟涟,视线里,有个高大而朦胧的人影立在那里,她吸吸鼻子,大叫了一声——“爸爸!”
女人猛然怔住,扭过头,陆擎苍双手插在兜里,英挺的眉目狂狷不羁,只是眼中,有着和她相似的惊讶。
“爸爸,你来了啊,我在这儿!”
小丫头兴奋地跳起来,挣开女人差不多已经松开的力道,她朝陆擎苍挥手,笑得背景都开出了花。
爸爸?
陆擎苍在心里缓缓重复这两个字,一时间百感交集,好久没有缓过神来。
胸口暖暖的,烫得他几乎快要涌出热泪来。
小丫头已经东倒西歪地冲到了陆擎苍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陆擎苍感受着那股真实而又绵软的力道,低下头看了一眼那个只比自己膝盖高出一点的小丫头,她古灵精怪地朝他吐了吐舌头,小脑袋轻晃,有些得意,又有些顽皮。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要是他有个这样子活泼灵动的女儿……
陆擎苍的瞳孔倏然放大,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呵,怎么可能!
等他回过神,那个一直纠缠不休的女人已经不见了,小丫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还是像树袋熊一样挂在陆擎苍身上,抻着脖子东张西望,生怕她半路又折回来。
陆擎苍:“……”
他深呼吸,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未果。
腿上像是贴了个热得快,也不知道小丫头是不是故意的,越抱越紧,闷得他出了一身汗。
陆擎苍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提住小丫头的腋下,准备把她弄下去。
谁知才刚轻轻触到她的胳肢窝,小丫头立刻扭得跟条毛毛虫一样,仰头大笑起来,“啊,痒啊!哈哈哈哈!好痒!!”
陆擎苍连忙站好,双手举过头顶,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是第一次如此捉襟见肘,而且对象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
小丫头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捂着小肚子大口喘气,说话都不利索,“痒死我了……别,别碰我哈哈哈,我最怕痒了!我自己……自己下去啦!”
说完,她就松开了手,陆擎苍也松了口气。
掏出不住振动的手机,陆擎苍瞧了一眼,是李医生打过来的,自己浪费了不少时间,他该等急了。
接通电话,陆擎苍淡淡说了句“马上就来”,没等那头的人抱怨,便利落地收线。
他转过身,刚想往前走,裤子却被人扯住了。
陆擎苍收回脚步,低下头,就见小丫头正仰着漂亮的小脸蛋,眼巴巴地望着他,“你……你要走了么?”
“对,我有要紧事。”
陆擎苍心里溢出一股异样的舍不得,他伸手,模模她柔.软的头发,小丫头享受地眯起眼睛,没一会又靠在了他的腿上,打了个呵欠。
“我叫小曲儿,你呢?”
“陆擎苍。”
他一面回答,一面迈出两步,小曲儿连忙醒神,提起拖地的裤子,小跑着追上去。
“这么长,好难记哦!”小曲儿紧紧跟在陆擎苍后头,琢磨了好一阵,拍板道,“唔,就叫你‘苍苍’好了。我上次去邻居阿姨家里玩,她家有只很大很大的狗狗,就叫这个名儿!超级威风,超级帅,你和它可像了!嘿嘿!”
狗……
陆擎苍咳嗽一声,嘴角使劲抽.搐,自己竟然沦落到被拿来和一条大型犬做比较!
而且,这小丫头乐呵乐呵的,挺真心地在夸自己威风帅气,他都没办法生气……
真是太郁闷了!
“苍苍,你走慢点嘛,我跟不上了!”
小曲儿腿太短,跑了几步就呼哧呼哧直喘。
“谁让你跟着我的?你从哪里跑出来的,就回哪里去。”
嘴上虽然冷冷的,但陆擎苍一听身后没了动静,立刻回过头去,小曲儿正在哀怨地捶着小腿,一见他停了下来,立刻来了精神,飞奔着朝他冲去。
陆擎苍头疼,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他无奈地摇头,觉得自己今天是甩不了这条缠人的小尾巴了。
小曲儿已经在他周围转了一圈儿,雀跃地手舞足蹈,“我妈妈今天来医院看我,我要去接她!病房里太闷啦,护士姐姐又好凶,我才不回去!”
“你再乱跑,没准又碰到刚才那个女人了。”陆擎苍故意凶恶地板起脸,压低了声音,“她多喜欢你啊,你就和她说要找妈妈,她保准那里都带着你去!”
小曲儿想到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连忙捂住鼻子摇摇头,小声道,“不要不要,她身上的香水味太难闻啦!我肯定会打喷嚏的,那样太没礼貌了,阿姨会生气的!”
说着,还煞有其事地“阿嚏”了两声,仿佛在向他证明她这样子有多不雅观。
陆擎苍被逗笑,脚步不由地放慢了。
冷不防小曲儿凑近,皱着鼻子嗅了嗅,很快得出结论,“嗯,苍苍,你比她好闻多了!”
陆擎苍的嘴角继续抽.搐,说他比一个女人还要好闻,这夸奖,还真是别出心裁!
“那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这小丫头的胆子好像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小,但她对陌生人如此不设防,又不免让人有些担心。
“啊,苍苍你是坏人?”小曲儿睁大眼睛,竟然较真地反问了一句,没等陆擎苍回答,她又痛心疾首地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去当坏人啊?苍苍,我真是看错你了!”
小手一甩,脑袋一歪,小曲儿捂住心口,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陆擎苍翻了个白眼,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小丫头听风就是雨,还有那幽怨的语气,到底是跟谁学的?
“我不是坏人。我是怕你以后遇到坏人……”
话没说完,小曲儿已经放心地朝他摆了摆手,“呼,你不是坏人就好。我爸爸可是很厉害的,如果你落在他手里,你就惨啦!”
“……”
那赶紧让你爸爸过来抓走我吧,这样我耳根就清净了!
“苍苍,你怎么不说话了?”小曲儿摇头晃脑地跟在他身后,天真地笑,“你声音那么好听,多说几句话嘛!”
陆擎苍欲哭无泪,他心累!
“苍苍……你不要不理我……”
陆擎苍被磨得不行,看着那双小鹿斑比一样的眼神,心再次软了,就随意问了一句,“那好吧,小曲儿,你今年几岁了?”
谁料小曲儿立刻警惕地挺直了腰杆,有板有眼道,“妈妈说,女孩子的年龄是秘密,不好乱说的!”
陆擎苍忍不住月复诽,你妈年纪是有多大啊?对你讲这种话?
“你呢?你几岁了?”
陆擎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坦然道,“三十。”
“哇,好老哦!”
小曲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用的还是膜拜的口吻。
老?他老?!
三十哪里老了?男人四十才一枝花呢!
这小鬼到底哪里冒出来的,随便说一句话就能把他气个半死!
而且,自己还觉得挺有意思的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有了受虐倾向了?!
“苍苍,你比我大二十、二十……”
小曲儿仰起脸蛋儿,倏然愣住,嘴巴不由鼓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接不下去了。
陆擎苍觉得好笑,忍不住逗她,“二十什么啊?”
“你等一下嘛!”
小曲儿较真地伸出两只手,摆在眼前数了一下,只有十根指头,不够。
她低下头,弱弱地伸出两只脚,踩在棉拖上,动动脚趾头,又数了数,还是十根。
加起来就是二十,还是不够。
小曲儿气呼呼地鄙视了陆擎苍一把,就说他好老了吧,本来她靠自己就能算出来了!哼!
但是,生气归生气,自己还是得求助他。
小曲儿先是装模作样地小声道,“苍苍,你……你把手伸出来。”
“哦。”
陆擎苍挑眉,坏心眼地伸出右手,果然小曲儿破功了,跺着脚不满地大喊,“两只!”
男人开心地翘起唇角,照办。
小曲儿埋下小脑袋,认真地数指头。
终于凑够了三十,她信心满满地握紧小拳头,开始算数。
但是啊,自己今年几岁来着?
爸爸说她四岁了,霜霜阿姨说她才三岁,妈妈又说她其实三岁半了……
呜呜,好复杂,到底听谁的呀?
可是为什么,苍苍只有一个年纪呢?
真奇怪……
小曲儿揪着自己两根辫子,苦恼地扯来扯去,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陆擎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歪头,唇齿间忍不住溢出一丝低低的浅笑。
“不许、不许笑!”
小曲儿人小鬼大地叉腰,炸毛了。
陆擎苍连忙掩唇,清清嗓子,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有啊。”
男人蹲去,但还是要比小曲儿要高出许多,他憋着笑,轻声哄她,“还是我来帮你算吧。”
“才不要~反正……反正……”小曲儿故意拖长声音,眼睛忽地一亮,于是她女乃声女乃气地接着说,“反正,你比我爸爸妈妈都要老!嘿嘿!”
小曲儿脸上那得意洋洋表情,仿佛就是在说——“我简直是太机智了”!
陆擎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跟调色盘一样,他被噎得够呛,这小丫头绝对故意的,又提“老”,真是太丧心病狂了……
抬眸,却发现小曲儿正托着下巴望着自己,大眼睛一眨也不眨,那眼神,就像是哈巴狗看到肉骨头似的,陆擎苍给她瞧得不自在起来,模模鼻尖道,“怎么了?”
小曲儿酝酿了半天,大声喊出一句,“苍苍,我决定了,等我长大,我要嫁给你!”
“哈?”
陆擎苍呆滞地僵在原地,扪心自问他到底做什么了,竟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华丽丽地告白了!
小曲儿春心萌动地揪紧了衣角,像条小蚯蚓似的扭来扭去,脸蛋红扑扑,心口甜蜜蜜。
也是,任谁近距离地盯着陆擎苍的脸瞧上一阵,都会招架不住的,他一向大小通吃。
只是,这小东西的喜欢来得太凶太猛,突然到让他接受不了。
小曲儿还煞有介事地拍拍陆擎苍的肩膀,天真地说,“苍苍,你就一直三十岁吧,可不能再长大了!不然,我爸爸妈妈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陆擎苍活到这岁数第一次碰上这种奇葩事,真想仰天长啸吼一句——我今年就算十三岁,你爹妈都不会考虑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