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狗一直在叫,惊动了屋里的主人。
出来的是一个约模四十出头的女人,慢慢从阴影里走到了他们面前。
她的头发一溜光抹在脑袋后面,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露出窄小的额头,女人的五官全部皱在一起,不笑的时候,看上去特别苦相。
而且,女人瘦得干巴巴的,走起路来身子还会摇晃,给人一种饿了好几天的错觉。
她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很朴素,而且漂洗到发白的程度,怎么看,这家人的条件,应该都是挺拮据的。
女人的脸上带着诧异的表情,上下打量着陆擎苍和裴诗,好像在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不过,最后她显然是没有记起来,皱眉问了一句,“你们找谁?竭”
“大嫂!”陆擎苍面不改色地喊了两个字,他上前一步,热络地握.住了她的手,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复述出来,“你不记得我了么?我从前是权哥手下的小弟,你生下衡衡的时候,我还来过你家,喝过他的满月酒的!”
见女人眨巴着眼睛,眉头明显有了松动,陆擎苍再接再厉地打消她的疑惑,“当时酒席摆了十几桌,大堂里摆不下,门口也放了四、五桌。但是最后位置还是不够,然后剩下的人就通通站在了菜园子里面。喏,我就坐在最外面那桌……”
他伸手指了个位置,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失笑道,“呃……好像是不怎么显眼,那天客人那么多,你没看到我也是正常的。”陆擎苍点点头,声音越来越小,“不过,就算看到了,应该也记不住了吧……”
“原来是这样。”
大概是陆擎苍所说的没有一丝纰漏,再加上女人本性淳朴,很快就消除了疑虑,脸上总算露出一抹笑来。
说真的,看着面前这双穿着打扮得体,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优雅的一男一.女,她也实在想不出,他们能图自己什么呢?
女人抬头,远远叫了一声“大黄”,门口的大黄狗立刻就不叫了。
它乖乖地趴在地上,伸出两只前爪,然后把脑袋搁在上面,闭起眼睛自顾自休息去了。
女人将他们请进了屋,不一会儿,两杯清茶端上了桌。
裴诗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她只是呆呆坐在一旁,望着那袅袅的雾气,视线僵得厉害。
直到现在,她还没能接受这个事实,脑子里就像是灌了铅一般,沉得要命。
死了?
他怎么就死了?
自己等了四年,痛苦了几千个日夜,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丝希望,又被瞬间击沉了……
老天爷,你能不能对我的人生,稍微负责任一点?
陆擎苍见裴诗这副模样,稍微靠近了她一些,在桌子底下将女子冰凉的手攥在了手心里,拿体温暖着。
裴诗感受到陆擎苍在无形中拉了自己一把,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抬起眼眸,和他对视。
陆擎苍轻轻笑起来,对裴诗点头,示意她放心,一切有他。
男人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谨慎地说明来意,“大嫂,其实是这样的……”
陆擎苍开始面不改色地信口开河。
诗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因为她刚才一直在出神,就连自己是怎么被邀请进屋的都不清楚,更别说为什么陆擎苍会开口闭口,叫那个女人“大嫂”了……
但是,随着男人的娓娓道来,裴诗很快就把所有零星的片段串了起来。
这家的男主人叫江有权,面前这位是他的妻子许玲,两人育有一子,今年七岁了。
江有权原先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凭着聪明才智赚了点小钱,日子过得还算富足。
后来随着生意慢慢做大,他手下也多了一大群追随者。
本来嘛,大家指望着一起发财,有福同享,但是人一多,事情也跟着多了。
内部矛盾就像是垒积木一样,越堆越高,到最后,大家谈不到一块,只能分道扬镳,江有权的生意,也赔了个血本无归。
江有权当时落魄得不得了,一度觉得再呆在村子里也不会有出息,于是,他便筹了一笔钱,准备到城里拼一把。
关于江有权在t市的所作所为,许玲可谓是一无所知,他从不提,她也不敢问。
之后几年,男人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
许玲最后一次见到江有权,是在电视上。
新闻联播正在放送一则大型车祸的后续报导,九车连撞,引起爆炸,当场就死了好多人。
然后,许玲就看到江有权的名字出现在了死者名单上,下面还附有照片,那是从丈夫的身份证上截下来的。
她就连骗自己,那只是同名同姓的时间都没有……
之后,等许玲从昏厥中清醒过来,就是公安局打来电话,通知她去认领尸体了。
“大嫂,你节哀。”
许玲擦了擦眼角的湿意,摇摇头,叹息,“我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这是意外,谁都不想的。二狗啊……”
陆擎苍先是一愣,但抬头就撞见了许玲泪汪汪的视线,立刻反应了过来她是在叫自己,“啊……嗯?”
裴诗正在喝水,听到陆擎苍一脸无辜地答腔了,差点喷他一脸!
她连忙拿手捂住,扭过头咽下,但动作太急,水不慎呛进了气管,裴诗弓着背,一面痛苦地拍桌,一面咳得面红耳赤的。
许玲被吓到,赶紧挪开裴诗手边的水杯,慌张道,“呀,二狗媳妇怎么了?喝水呛着了?二狗,快给拍拍!”
二狗媳妇……
裴诗按住自己的喉咙,只觉得吸进来的冷气全窜上了天灵盖,然后长矛一般贯.穿全身,她却仿佛连痛觉都失去了。
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和陆擎苍来这一趟?!
为了让许玲信服,陆擎苍谎称自己曾受过江有权的恩惠,在外面混出了名堂,这次回来,是要报答他们的……
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陆擎苍当然不好直说本名。
他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个局面,于是让赵昭在办事的时候,将江有权俩夫妇共同认识的人的底细全部调查清楚了。
之前陆擎苍叙说满月酒的时候,指过自己坐在什么位置,那并非空穴来风,他只是顶替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已。
为了将戏演足,陆擎苍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过,谁能想男人刚说完自己姓“李”,名字还没有报出去,许玲就先一步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好像是记起他这个人来了!
“那个……我有点印象了啊,以前跟着我老公一起做生意的人里面,确实有个姓李的小伙子……是不是叫——‘二狗’?”
陆擎苍当时脸都绿了,额上青筋狂跳,可那种情况,而且偏偏只有那么一个姓李的,他能否认么?
他能么?!
显然不能啊!
只好硬着头皮说“是”。
可是许大姐啊,你敢说你真不是故意的么?
大名不记你偏偏记住这个名儿,你揭别人的黑历史你有意思嘛你?!
农村里的确有这样子的习俗,小孩子都会取个贱名,比较好养活。
可是……
陆擎苍心里抓狂加郁闷,偏偏又没有地方可发泄,自己这牺牲——也太大了点!
男人一面神游,一面扶住裴诗的背,帮她顺气,想了想,又莫明觉得他们俩这样简直是好笑过头了,陆擎苍的唇角刚牵起一丝弧度,就被气呼呼的老婆抬头狠狠一眼瞪了回去,仿佛在说——“都怪你”!
裴诗双颊红通通的,眼角还沁着晶莹的泪花,尽管表情恶狠狠的,但是水润的薄唇一张一合,还是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嗯,不愧是他老婆,生气了也好漂亮……
陆擎苍有一瞬忘记了眨眼,失笑着揉了揉裴诗的头发,却被她嫌弃地一把挥开。
男人刚想开口,许玲却先一步在旁边幽幽吐出一句,“怎么样?二狗媳妇,好些没有?”
裴诗闷着一口气,两条秀气的眉毛耷拉下来,陆擎苍生怕她这次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将媳妇搂进怀里安抚,朝许玲摆摆手,“没事了!没事了!大嫂,你刚才叫我,是想说什么?”
大概是之前被打断了的缘故,许玲愣了愣,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陆擎苍看她为难而闪烁的脸色,直觉是很要紧的线索,旁敲侧击了这么久可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逼问,而是退了一步道,“大嫂,有什么困难,你直说就是……”
许玲朝他感激一笑,摇了摇头,“你刚才不是问过我,有权前几年在城里做什么吗?这我是真的不太清楚,但是,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是什么?方便说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了……”许玲摆摆手,一脸“你想太多”的表情,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就是他最后一次回家。那一天,有权喝醉了,半夜跑出去,挨家挨户地拍门,说自己会大赚一笔钱。到时候,请大家去城里最贵的地方大吃大喝,所有花费都算在他的账上!那时候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回家里,他就躺在床上,一直说‘赚大钱’,‘赚大钱’,说到最后,都哭了……然后第二天大早,整个村的人都在说前一晚的事,笑有权是想赚钱想疯了。我怕丢人,连门都没敢出,但有权却一点都不生气,还笑了好久,之后他就出门去城里了……”
听到这里,陆擎苍和裴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那笔钱,按时间来算,应该就是江有权奉命敲断裴诗的手,得到的报酬。
“那权哥后来,有没有赚到呢?”
许玲摇头,神色又暗了下来,“或许是我太相信有权了吧,没准他真的是在城里过得
太憋屈,又太想挣到钱,喝多了酒,就乱说胡话了。可是,他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的太……”
——“衡衡妈,出事了!”
一道洪亮的女声打断了许玲的话,穿着拖鞋的大婶风风火火冲进门,脸色难看。
“怎么了?”许玲紧张得连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拉扯身上的衣服,“七婶,是不是我家衡衡他……”
“是呢,你快去看看吧!就村头那里,啧,小六子他们真是屡教不改,又凑在一起打人了!”
许玲一听,眼里哪儿还有旁人,风一般地往外跑去,七婶在后面,追得辛苦。
裴诗也起身,却被陆擎苍拽住了手腕,“去哪儿?”
她动动唇,还是被男人抢过了话茬,“别人的家事,轮不到我们管。”
裴诗没反驳,陆擎苍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往二楼去。
卧室的门没有上锁,陆擎苍让裴诗站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
房间里都是些普通的摆设,衣橱、大床、电视机、书桌……
裴诗局促地四处张望,在陌生人家里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闯出,让她非常的不舒服,总有一种自己在做坏事的错觉。
“陆擎苍,这样不好吧?”
“问她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接下来要靠我们自己。”男人回头,对她莞尔一笑,裴诗别过脸,不说话了。
陆擎苍来到书桌面前,中间的抽屉上了锁,里面大概是财物,不过,他对钱没什么兴趣。
翻了两边的抽屉,陆擎苍拿出一本相册,一面翻,一面朝裴诗招手,“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熟面孔。”
裴诗叹气,有些无奈地走过去,“陆擎苍,那一天,我没有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脸。你这样找,不现实。”
“我知道。”陆擎苍拉着裴诗坐下,他翻,她看,“当年那伙人总共有五个,其余四个目前都音讯全无。赵昭之所以能最快查到江有权这个人,就是因为他死了,已经没法跑出t市。你刚才也听到许玲说的了,江有权在办完事之后,并没有收到报酬,是雇主反悔,还是他们起了内讧,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得而知。而那么巧的,就在那一.夜,他出车祸死掉了。也许真是意外,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你多看看照片,可能会想到更多。”
裴诗看着陆擎苍专注的侧脸,有片刻地失神,她问,“所以你这两天,是在忙这件事?”
陆擎苍微有错愕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眸,抿唇沉默,却也并没有否认。
那一刻,裴诗的心,就如同是被轻柔的羽毛刷过一般,又麻又痒。
在她一心想着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却埋头为了自己的事操心不已——刚才的“二狗”也是,笑着笑着,就忽然想哭了。
裴诗忽然有些不敢看陆擎苍,挪开视线的那一秒,却意外瞄到了一张相片。
“陆擎苍,等等!”
裴诗按住男人的手。
“怎么?”
裴诗点了点某张五人合照的相片,最前面蹲着的那个男人,他的手臂搁在腿上,镜头拉得很近,可以看到手背有一大块烧伤的痕迹,“你的那枚袖扣,应该就是他落下的。当时我差不多快要失去知觉了,也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后来想捡起来,可其他人已经全跑了,他大概太急,也跟着跑掉了……”
陆擎苍听罢,二话不说,火速拿手机拍下来。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人声,裴诗惊得立刻起身,相册“啪”地掉在了地上。
她慌乱地想要走出去,脑中试图编造能够蒙混过关的理由,却被陆擎苍一把扯了回去。
男人合好相册,重新放进抽屉原来的位置,在裴诗出声之前,拉开衣橱的门,两人一块儿挤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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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密闭空间呢,要不要做些什么啊,嘿嘿猥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