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宫 天家□□无人归

作者 : 瞬间倾城

掐指算算,距离杨广出征已经过了两个春秋冬夏。

升平在这两年里又长高了许多,当年那些长长穿梭在漫天飘舞桂花雪中的艳色百褶凤尾芙蓉裙如今已经不及脚踝,再没有幼时月兑地的逶迤瑰丽,额前的抹发也轻轻拂动脸颊,遮掩了女子羞怯的绯红。

那个好动不喜安静的阿鸾,终还是在思念中长大,如同一株峭立崖畔的兰花,在劲风席卷中勉力存活。

独孤皇后至从那日与皇上杨坚争执后,便彻底放弃了朝堂,她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全部拱手让给了杨坚,用两年时间来抱病在床,如同已经濒临暮年的老妪,心死,人暮,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哪怕是升平前去探望,独孤皇后的眼睛也懒得睁开,任由女儿细细抚模带霜鬓发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没有任何知觉般。

心哀所至,莫不如死。

独孤皇后在用她最后的固执来昭示身为皇后的尊严不容挑衅,却不知此刻只需用一句话就可换回帝王心意。

或许她知道可以挽回,只是不愿意因此委屈了自己。

那个短命的尉迟氏悄无声息的被宫人掩埋起来,连同那个升平未曾谋面的弟弟或妹妹,一同被用黄土掩埋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无墓无碑,也无后人祭奠。

后宫之中,一切争斗最终的结果都会化成入土为安,只要有人不想提起,就不会有人想去记忆。尉迟氏不是最初的那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那个。

杨坚对尉迟氏原本并没有什么深厚情意,她只不过是一簇在凛冽如冰的朝堂上骤然点燃的温暖火焰,吸引被朝堂所困的无助帝王不由自主的前行,被火光烘烤浑身暖意舒适,在寂寞宫殿里能为天子宽慰的一切都弥足珍贵,高高在上的君主想要所有不属于自己的惬意,并不是因为尉迟氏的恭谨娴淑吸引了皇帝。

只能说,是朝堂的冰冷残酷造就了此次孽缘。

突然间独孤皇后怒意风涌,温暖火光被意外乍然熄灭,皇上刹那回过了神,便又开始延续以往的一切,继续冰冷,继续困顿,继续辗转在朝堂疲于批阅奏章,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坦然。

坦然。

帝王天经地义可以享有负心的权力,没有臣民会为他一次小小的薄情而责罚,更不会有人为他的寡恩心伤难抑。

当然,除了独孤皇后,升平的母后,那个以为自己囊获丈夫所有感情的天家女子。

这一次,她跌得太重。

原本以为自己助良人登上宝座,从此便是夫君心头最重的那个人,谁知转眼间迎头一棒击到面前,直打她个措手不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用兵韬略,相貌至多只能算得上秀气的尉迟氏,顷刻之间就可以颠覆血雨腥风一路走来的刻骨誓言,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什么可以诚信百年?

那个攸关权势性命的誓言不仅代表了独孤与杨家的携手,更代表杨坚对独孤伽罗一世忠贞的许诺,如今心高气傲的独孤家七女落得如此下场,这叫她情何以堪?

其实,九重宫阙里只有厮杀争斗,女儿家卑微的心事在此处没有真正的容身之所。再喜欢争强好胜,最终也不过是一杯尘土掩埋魂魄,谁又会真的想知道,男女情爱于宫事究竟何干?

升平跪在独孤皇后身爆以手指做梳帮母后梳头,泪静静的滴落在枕边晕染大片湿痕。

“阿鸾哭什么,是觉得本宫老了吗?”闭目躺在凤榻的独孤皇后声音有些低沉嘶哑,听上去分外孤寂凄凉。这两年,她面容苍老许多,两鬓泛起白霜,再不似以往犀利神态。

升平不住,泪珠顺着脸颊持续滚落,一不留神,泪珠掉落在母后耳边鬓发上,唯恐让她察觉,只能用手背偷偷拭去,“听永好说,广哥哥在西北面又打胜仗,此次直逼叛军出了僵界,怕是不日即将凯旋回朝了。”

独孤皇后缓缓睁开眼,眼眸中骤然闪出的光彩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她仿佛不敢置信般问道:“阿鸾是说广儿要回来了么?”

升平忙不迭的回答,得到肯定答复的独孤皇后停顿片刻,反而又黯淡了目光低低喃喃:“广儿回不来的,他们不会让他顺利归来。”

“母后是说广哥哥回不来了吗?”升平一直以为自己只需熬到杨广得胜归来便可解决所有烦扰,从前母后和父皇也是如此对她安抚的,岂料果真临到广哥哥归来了,为何希望反而变得渺茫起来?母后说他们不会让广哥哥回来,他们,他们是谁?她抚住自己胸口喃喃自问。

其实,答案就在嘴爆奈何升平终究不敢相信隐藏在背后的血亲冷漠。

“广儿回不回得来,要看本宫舍不舍的自己。”独孤皇后冷冷的望向窗外语音悲凉:“如果本宫死了,他就有借口归来。否则,他就是打一百次胜仗,也抵不过最终一个死字。”

升平茫然的望着独孤皇后,不甚清楚这二者究竟有何关联,但母后几番提及死字,她倒仕不得多想那些骇然的隐情,一下子扑倒在母后怀中:“母后,母后永远不会……”

“不会死是吗?含这世间不死的人?”独孤皇后闭上眼不住的冷笑:“你父皇,本宫,你的广哥哥,还有你,此生终难逃一死。只不过有先有后,轮番生死罢了。”

独孤皇后从未这样凄凉自怨自艾过,她一生孤傲,便是输干净里外也不肯承认自己失败,如今她忽而看开了生死反而让升平心中深觉得有些不妙,除了震惊到不能言语外,竟想不出任何劝慰的话来说服母后。

“他还在朝堂上么?”独孤皇后突然话锋转换,提起那个不愿提起的人。

升平连忙回答:“父皇春巡去了。”

大隋天子每年都会五月春巡,于近郊狩猎,督促耕种。只是近两年来边疆战事频发压得杨坚濒临崩溃无处纾缓抑郁心境,所以才会提前月余携带人马城郊围猎,满朝文武无人觉得不妥,皆随侍而去。

不料,独孤皇后听闻皇上提前去狩猎的消息猛然坐起身,用枯槁的手指大力抓住升平的胳膊,一双凌厉眼睛像把短匕直插入升平心中,任凭升平战抖着身子躲也躲不开,独孤皇后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是太子监国辅政?”

升平不知有何不妥怔然点头,眼睁睁看着独孤皇后不顾身体虚弱强挣扎着从榻上离开,左右宫人慌忙上前搀扶着,脚刚落地人便虚软软跪了下去。

升平扑上去,扶住独孤皇后的手臂:“母后,你怎么了?”

独孤皇后大半生从未这样无力过,她竭力支撑起胳膊趴伏在金砖上神色惨然,不住涩涩苦笑:“阿鸾阿,恐怕此次广儿是真的回不来了。”她绝望的“太子不会放过他的,不会……”独孤皇后仿佛又想起什么般,连忙抓过升平的手腕再问:“你舅父如今何在?”

搀扶独孤皇后手臂的升平懵懂,根本答不出。

独孤皇后见状无奈的恨恨叹息:“你这般无能无才,来日生死怕是随不了自己!”不等升平反应过来,独孤皇后再勉强用力直起身子,唤贴身宫人去拿虎符,半晌过后,那名宫人惊惶从内殿奔来,远远便跌倒在地匍匐向前爬行:“皇后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虎符不见了!”

独孤皇后至此再支撑不住,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升平强忍住心底无助,挣扎着搂住母后下坠的身子嚎啕大哭,惊恐不安在她心底漫天盖地的铺延开来,几乎窒闷住所有呼吸。

大殿里只留下升平独自悲戚的哭声,宫人们噤声不语,皆无措伫立在远处不敢上前。

窗外起风了,帘子啪嗒啪嗒敲在窗格子上如同寺庙里敲打的木鱼,铛铛震人肺腑,苍凉了所有人的心境。

“没想到,广儿竟会死在凯旋之时。”独孤皇后拼尽了力气才涩然开口,如同谶语道。

事情果然不出独孤皇后所料。

太子杨勇监国第二日便以连年战祸国库内不敷出为由,先断了前方粮草。杨广明明未曾战死在与李氏搏杀疆场,却被同胞兄弟从后背先上一刀。

独孤皇后勉强挣扎着下床,想要冲出昭阳宫重入朝堂执掌朝政,竟不能。三更天被急招入宫的众文武百官被太子杨勇命令的守卫内侍困在大殿不得进,内外不许随意擅自进出。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场惊变来得如此迅猛。

更不曾料道皇上未归,皇后被囚,大兴宫禁地守卫一夜之间全部换成□□羽心月复,昭阳宫宫门紧闭,连御医堂也就此禁止出入宫廷天阙。

杨勇筹划这场变革太久了,久到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内外已经迫不及待的换了新的主人。

杨勇在朝堂之上遥尊被围困于远郊不能归来的杨坚为太上皇,尊后宫被囚的独孤皇后为皇太后,又册封已经被自己断绝粮草的杨广为孝王,再命驻守京郊东大营的十万禁军接手京都守卫,将京城四门严防,以防杨广突围而归。

没有人知道皇上此时的安危,也没有人知道此时究竟还有谁能救下所有的人。升平站在独孤皇后身边觉得胸口憋闷,嗓子翻起阵阵血腥气息,眼前不住的泛黑。

事态比升平所预料的还要严重许多,可从未参与朝堂争斗的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今日是独孤皇后的生辰,她替杨广为昭阳宫独孤皇后献的寿礼还摆在母后榻前的玉案上。独孤皇后此生所受优待是前朝皇后所未有过的丰沃,一个人独生五子一女,如此独宠后宫无人能及。所以皇上曾命子女,但逢独孤皇后生辰都需敬孝母后寿礼,于是昭阳宫中一年便有了今日最热闹的时候。

只是今年起初杨勇抱病不起,太子妃高氏生产完毕忙于随侍照料,秦王杨俊携秦王妃另辟王府而住,蜀王杨秀偕蜀王妃都已出宫结造香庐,兄弟二人皆难得入宫一趟,剩下逍遥自在的汉王杨谅仍沉溺于周游名山大川不肯归还,结果这一年唯一的喜庆日子无人来贺,却惊逢宫更天变。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独孤皇后沙哑着嗓子拽过升平手腕压低声音,升平被母后的目光所摄只能稳住心神低下头听:“你。”

独孤皇后面色苍白如纸,一个你字从嘴唇里迸出时惊得升平不敢置信,她百般躲闪,不由自主后退。

她不行的,一定不行,她从未做过这些,如何知道内里诀窍?

独孤皇后枯瘦的手指狠狠抓住升平的手腕:“倘若我们都死了,广儿也活不长。你也想他死吗?”

升平停止挣扎。一句话,独孤皇后就已经轻易击中她心头最柔弱的那块。

独孤皇后望向升平,缓缓招手:“阿鸾,听话,……你过来。”

昭阳宫里的宫人也是惊恐万分,她们闪烁着惶惶难安的视线趴伏在地面不敢抬头。

除了升平和她的母后,这里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升平和母后无需害怕,只因为太子杨勇即使登基做了皇帝,也不会嗜杀亲母亲妹。不像宫人也许为了平息宫变谣言会被悉数坑杀。

想到这里升平突然敛了惶惶的心神,稳住气息听独孤皇后在耳边一字一句的说:“阿鸾务必把这个传给你的舅父。”说吧,独孤皇后从宽大的袖笼里悄悄抽出一方玉匣,升平深吸口气,连忙用袖子掩盖玉匣,攥紧。

杨坚当年还曾许给独孤伽罗一样特殊兵权,除虎符外,就是是东大营调配用的玉章。皇上虎符,皇后玉章,这是一对帝王权利无可动摇的凭证。

独孤皇后按了按升平的掌心轻轻叹气:“本宫果然真没看错这个孩子,勇儿为人心浮气躁不能继承大统,若是此次谋逆他能再晚上几日,怕是在没有人能翻身求活了。可惜……高氏无能!”

升平陡然皱眉,这事又和太子妃高氏又有什么关系?

“今早,该与本宫贺寿的太子妃高氏称病不来请安,本宫就已经明白他们的密谋了,想必是怕一旦兵变,昭阳宫被围个水泄不通她不好月兑身,先想着法子找个借口不肯前来,本宫一早就已派人去行宫送信,命你舅父寻个办法月兑开皇上随扈先行归来,你只需将玉章送出交与他调配军马即可。”

“可我……”升平当然知晓自己根本无力完成,所以她还在犹疑。

独孤皇后冷冷逼住升平犹豫的双眼:“广儿你不想救了吗?”

升平额头不知不觉已经渗出冷汗,百般思量后终还是重重点头答应,匆匆起身。

她掩了袖中玉章想从昭阳宫正门登辇,却被殿门外内侍嚣张拦住,断喝道:“公主殿下,皇上请公主殿下和太后娘娘一同休息几日!”

畏缩的升平还没等退回脚步,独孤皇后已经在她身后沉沉厉声命令:“给本宫掌掴他!”

升平身边随侍的宫人自然不敢掌掴服侍皇帝的内侍,但升平可以。

升平仿佛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掌掴,掌掴的后果会如何。人已经抬手扬过去,半个手掌清脆的抽在那名内侍的面颊,激得硬生生的疼:“本宫乃是堂堂大隋朝公主,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留本宫在此处休憩?”

那内侍见状,顾不得脸颊疼痛赶紧伏地不起:“公主恕罪,这是皇上的旨意!”

“那就叫皇上来亲自来跟本宫说!”升平刹那面沉似水,板起的面容仿造平日母后申斥宫人的模样,十分倒做到了七分像。

那内侍见状果然迟疑,想了想才斗胆询问:“公主殿下可是回栖凤宫?”

“本宫回哪里又与你何干?”说罢,升平怒气再起,踩过那内侍匍匐在锦毯手指转身爽利直接起驾。

不料那内侍匍匐爬至凤辇前,拽住马的缰绳不肯放手。

升平立即拔边宫人发鬓上的扁钗刺向此人,那内侍不躲不闪依旧不肯避让,他定是不曾想娇弱的升平公主也会脾气如此暴烈,之所以胆敢百般违抗升平意图不过是欺她软弱难当。

只见升平将扁钗几乎戳到自己双眼,那内侍才不得不躲到一边拼命叩首告罪,“公主殿下饶命,饶命!”

升平怒喝:“滚!”

凤辇立即起驾回栖凤宫,坐回车辇升平才察觉自己掌心已经腻满汗水,双腿不住。

栖凤宫石阶之上永好早已驻足此处翘首期盼,远远见凤辇过来,立即吩咐随侍宫人准备升平常用物品,不料升平下辇,脚步不等停稳先是掌掴于她,狠狠用力一掌,震得永好抚住右颊半晌回不过神来。

还来不及争辩升平已经命人将永好捆上,扔于自己脚边。

被突然捆缚的永好也不喊闹,缄默不语的她只是直直望着升平的动作,心中狐疑。

升平盯住永好双眼故作厌恶道:“母后不说本宫还不知道,连日来做了多少龌龊的事你自己清楚。如今你也别在本宫眼前当差了,都去了大家一起干净!”

永好呆呆望住升平,升平则一动不动回视永好,两人视线相碰触,升平脸色别扭立即先行移开。

骤然,永好尖叫求饶:“公主饶命,私卖凤钗东珠是奴婢的错,只是奴婢父亲在宫外遭遇水灾没了生计,奴婢偷盗东珠私卖也是迫不得已,公主殿下念在永好进宫服侍您十年的份上,饶过奴婢一次吧!“

升平推开永好挣扎猛扑上来的手,反复用丝帕擦拭自己纤细手指,憎恶道:“平日里本宫给你的赏赐也不少了,你怎么这样见不得半点好东西?那千年东珠收罗全大隋朝也只有两颗,父皇赐给母后与本宫各存一枚,岂料竟被你偷了私卖,如此侮辱了圣尊赏赐还想本宫保你么?拽出去先打了再说!”

踉跄被拖走的永好就在侧殿教训,月兑去中衣,竹棒击打双臀声音在栖凤殿内回响。主殿上端坐的升平始终握紧怀中那枚玉章默念:永好,是我对你不住,只是,我已经再没其他办法,……

永好再次被行刑的内侍拖上来,刚刚好端端的人如今已经变了模样,鬓发松散,衣裙血染,人踉踉跄跄跪倒在升平面前,升平勉强支撑自己俯,蹲在永好身爆替她掖好散开衣襟时悄悄放入玉章进怀,惨然道:“以后去了训教司好生为人吧,本宫会关照她们对你免于惩罚,也算是不枉我们主仆一场。当日舅父还曾夸赞你忠诚可嘉,如今看来,也是笑谈一场了。”

永好抬眼看着升平,半晌才郑重的点点头:“公主保重,奴婢与公主殿下只能来世再见吧!”

殿外行刑的内侍早已经站在一爆单等二人说完告别便架了永好离去,升平状似因幼年玩伴背叛心感悲戚,整个人扑在榻上哭泣,双肩不住手勉强掩住脸。

她虽没抬头,却仿佛首次才看清永好坚毅的眉眼,将那一眼深深印刻于心。

成与不成,只此一役,一切全靠永好了。

是夜,没有永好的陪伴,升平反复辗转难以入睡,昭阳宫那边再没有任何消息,大兴殿新登基的皇帝杨勇仍在忙于筹备登基大典兴奋难眠。东宫太子妃为照顾委屈啼哭的皇储辛苦不迭。

偌大皇宫,入夜竟无一人入睡,可见,注定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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