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抬腿跨进门槛之后,姥爹甚至记起了密室里面那群人的每一张脸孔。可他又清清楚楚记得,上次看到那群人的时候吓得不敢多看一眼,没来得及看清任何一张脸就关上了机关。
此时姥爹不但记起了那群人的脸,还记得里面有三十六个人,每个人叫什么名字。但在他的记忆里,那些脸一直是冷冰冰的,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
姥爹无意识地走到了最后一间房前,发现法师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法师见了姥爹失魂落魄的样子,微微一笑,说道:“相信墙壁后面的那些东西,你也看过了吧?”
姥爹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也是你的师傅临终之前说过的吗?”
法师答道:“不是。因为那个茶杯里装满了水,扎巴说只有你进来过。”扎巴指的是那个小喇嘛。
姥爹想起慌忙之中离开时没有将杯子里的茶水倒掉,相信法师由此也可推出他发现了墙壁后面的秘密,不由地尴尬笑了笑。
既然自己偷看了法师的秘密,而法师已经知道自己偷看了他的秘密,那就不用遮遮掩掩了,还不如开诚布公。姥爹说道:“请问法师,你平时是不是有收集尸体的癖好?”
这话一点就破,所以法师也没躲避,哈哈笑道:“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他们可不是尸体,至少眼睛是可以动的。实不相瞒,他们就是弱郎。”
姥爹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是听他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法师是公认的追捕弱郎的高手,为什么还偷偷藏这么多弱郎在寺庙清净之地?这岂不是跟销毁查禁大烟的官员在家里私藏大烟一样令人质疑吗?
那个时代正是大烟泛滥的时代,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表面禁烟,但清朝子民大多已经离不开大烟了。姥爹考取秀才的时候,还听说朝廷将拒不戒烟的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等满洲亲贵暂行开缺,以示惩罚,次年又听说内阁学士文海、载昌被查出夙染烟癖,经禁烟大臣奏请,一并革职。朝廷重臣中都这么多人离不开大烟,可见民间更加严重。
因此,姥爹见藏弱郎的法师就如见了藏大烟的禁烟官员,多了几分不信任。
“法师既然是捉弱郎的高手,为什么还要在家里养这么多弱郎?”姥爹问道。
法师又说出一句让姥爹不可理解的话来。他说道:“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姥爹愣了一下。
法师请姥爹进屋坐下,说道:“是你当初教我把门槛加高,说寺庙的门不能太低,所以加高门槛对付弱郎。因为弱郎的腿不能打弯,跳得不高,所以除了矮门可以阻挡他们之外,高门槛也可以阻挡他们。他们知道高门槛可以绊倒他们,不会进来。”
桌上此时比上次多预备了几个茶杯。法师提起茶壶,倒上一杯茶,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姥爹,说道:“当初也是你教我在寺庙里偷偷藏着这些弱郎,说捉蛇的人要养蛇,为的是模清蛇的性情,以便攻其弱点,避其长处。”
姥爹呆呆地接了茶,拧眉沉思了片刻,问道:“我跟你说过这些?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更不记得说过这番话。”
法师在姥爹对面坐下,温和说道:“听说你是丁未年考取的秀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知道你听说过转世灵童没有?”
姥爹的学识非常渊博,自然知道转世灵童是怎么一回事。
在西藏地区,转世灵童能回忆起自己前世的名字、所经历的事情等等。在这个地方,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还有的僧人虽然没有经过刻苦攻读,也能轻松学习或背诵重要经论。当时有位大瑜伽师嘉样亲哲仁波切,他在幼年时跟一位很严格的师父住在一个深山的茅屋里。有一天,他的师父去邻近村里为死人念经超度,出门前留了一本五十页的《文殊真实名经》要他背诵。嘉样亲哲像其他贪玩的孩子一样,等上师一离开,就跑去跟其他小朋友玩耍去了。邻居们怕他师父回来后惩罚他,劝他背书,他并不在乎。玩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这才把这本五十页的经书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他的师父回来后要他背诵,他轻轻松松一字不漏地在师父面前背了下来。而这本经一般人要能背诵下来,需花几个月的时间。他之所以只读一遍就能背诵,即是前世熟背之故。
除了转世灵童能记起前世之事之外,有些修为高深的大师临死之前还能预测自己将在哪里死去,会转世成为什么人。
藏地著名的伏藏大师大乐洲曾经和眷属随从一同朝拜印度,他们路过锡金时,伏藏大师说:“我现在将在这里圆寂,六年后转世在这里,出生在某某家。如果你们能够等待六年,那时就到他家找我。”他给随从说了这些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于是,他的侍者加西扎扬等一直在锡金等待,六年后依遗嘱找到了新出世的灵童。灵童被迎请回藏地,他到生前的寺院“多芒寺”后,闭关了一个月,出关后,对前世所造的十三部论已无师自通。
这些有关转世灵童和大师转世的故事是外公给我讲的。这些故事在姥爹的时代或已发生或未发生,姥爹知道或不知道,我不得而知。但身为前朝秀才的姥爹肯定比我和外公知道的还要多。
姥爹立即领悟了法师的暗示,窃窃问道:“法师的意思是……前世我就住在这个寺庙,而你是我的弟子?”
法师见姥爹有所领悟,又卖起了关子,双手合十微笑道:“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姥爹问道:“为什么不可说?”
法师说道:“这也是你教给我的,无故不可说,甚深故不可说,能引无义故不可说,法相法尔之所安立故不可说。”
姥爹顺着法师的话说道:“人不可能理解所有的事情,好多事不能说出所以然的,一些复杂的事情与其痛苦的纠结于寻找原因,还不如淡然地接受?”姥爹说得非常自然,如同背诵经文一般顺畅。说完之后,姥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姥爹瞪着法师,期待法师给他一个解答。
法师的笑意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姥爹见他如此,便如实奉告道:“不瞒你说,在你告诉我你师父临终前预测十九年半后我会来到这里之后,我突然感觉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这里是我的故乡,我这些年是离乡游历,最后又回到故乡一样。刚才跨进门槛的时候,我还想起了将木片塞进门槛缝隙里的情形。”
法师默默听着姥爹说话,就如恭顺的弟子聆听师父教诲。
“上次我不小心扭开了茶杯中的机关,意外看到那些一动不动只眨眼的弱郎,吓得两腿直不起来。可是就在刚才,我却记起了那些弱郎的样子,每一张面孔我都记忆深刻。”
法师连连点头,仍然如闷葫芦一般不说一字。
姥爹想了想,接着说道:“这么说来,我的前世确实在这里生活?我就如那些转世灵童一样,短时间内能想起前世的一切?”
法师不说话。
姥爹自言自语道:“我上次听……扎巴……对,扎巴……我听他说了这个寺庙曾经数百僧众起尸的往事,那个苦行僧用特殊的方式引诱弱郎们跳入寺庙前的河中淹死,后来打捞尸体却发现独独少了主持的尸体。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