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睡了很久,梦到那年自己还是太学学正,和他在玄武湖之上泛舟。那时自己才十六岁,前一年刚刚中了状元,转年便遇到了心仪之人,当真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未想,一切皆是幻梦。
尉迟晓轻轻一叹,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在驿馆的床上,眼前青盖,身下颠簸,正是在一辆飞奔的马车上。她起身掀开车帘正看见坐在车舆前的如是和我闻的背影,再向前则是奔袭的骑兵,马队最前面是黑夜中策马扬鞭的卢江。
“小姐,你醒了?”我闻怯怯的。
尉迟晓又是一叹,“你们既然知道,还带我出来。”
“小姐,你别生气,这也是……”如是看了看最前面骑马的人,不好说出来。
“是卢将军让你们做的吧?”尉迟晓问。
“小姐,你别生气……”如是只会重复这一句。
“都已经这样了,快走吧。”尉迟晓合下车帘。
双辕的马车跑起来飞快,拉车的想必还是他们来时所用的战马。此次外出太仆单烨得了吾思的吩咐,特地选了耐力极好的战马来拉车,因而此时才赶得上卢江他们所骑的军马,但即便这样,拉着马车还是会使速度慢下来。
卢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所有跟随而来的人都带了出来。尉迟晓想起离开金陵时他对文珑说的那句“同去同归”,而今这样做,大概也是这样的意思。可是,当真能同去同归吗?
东方的地平线上已泛起微白,晚风渐渐弱了下去,天光大亮只是个把时辰的事,到时候驿馆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偷偷出城,追兵很快就要来了。
尉迟晓原本预料至多正午追兵就会赶上来,没想到车马一直跑到黄昏也不见人追上。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卢江在马队最前方下令停下休息,跑了一天一夜,就算是人不要休息,马也要休息。出逃路上没有可以换的马匹,如果马累倒了就彻底逃不出离国了。
此时所处的位置是两方树林间的小路,仅容两骑并行,星空被两旁的树荫遮蔽,月光亦如萤火般星星点点。看地上厚厚的一层落叶,应当是很久都没有车队经过了。卢江命人堆起简易的篝火,人马就地休息。即便是逃命,他还是按照布兵的阵仗,认真安排了休息的方位,以便随时迎敌。
一切排布妥当,卢江过来与尉迟晓说道:“怎么样?累了吧?对不住把你迷晕了,不过好歹是逃出来了。”
尉迟晓摇了摇头,“你也是为了我好,只望能顺利回去。”
虽然奔波了整整一天,卢江还是很有精神,“本大爷这方法虽然冒险,但必然可行。大明城是国都,四周大路看着只有四条,其实小路颇多。而且我们走的方向是往巽国,而不是回金陵。”
“巽?”
“是了,”卢江说道,“咱们顺这条小路往巽国走,走到巽的边境再折回国,这样虽然花费时日,却不容易被找到。就算离国有人想到,想必也是一两日之后的事了,加之道路四通八达,要找到咱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尉迟晓深思,“这样是可行,只是咱们一队人有数百之多,马蹄总会留下痕迹。”
“放心吧,我让队尾一路拖着树枝掩盖痕迹,想要发现恐怕得有点眼力了。”
尉迟晓道:“车骑将军,名不虚传。”
卢江爽朗大笑,“小把戏而已!还是等回了京城再夸我吧!”
—————————————————————————————
虽则已经入夜,卢江还是带人弄来几只野物,或熬汤、或烧烤,给大家暖暖身子。
如是端了一晚汤给尉迟晓,“小姐也喝了暖暖身子吧。”
“大家都有吗?”尉迟晓问。
“都有。”如是答。
尉迟晓这才接过碗。
她喝了几口,见如是和我闻捧着自己的汤碗不敢说话,又像是欲言又止。尉迟晓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了?”
“那个……小姐,您……您不生气吗?”我闻小声问。
“生什么气?”尉迟晓喝着汤说。
“我俩给您下药……”我闻说,如是在一旁点头。
尉迟晓笑说:“我现在生气,难道对我们有所助益?”
“没有,可是……”我闻说。
“既然没有助益,我为什么要生气?不如应对眼前的事情。”尉迟晓说,“你们喝了汤也早点休息吧。幸好你们两个机警,带了皮衣出来,不然不被追上,也要冻死了。”
—————————————————————————————
尉迟晓一行,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就马不停蹄的赶路。虽然也随身备了干粮和钱财,但为了不让人发现,大部分时候都是狩猎野物作为三餐。这样走了七日之后的正午,卢江忽然停下马。往日只有到了夜里才会休息,尉迟晓立刻就察觉出不对,下马车向卢江问道:“追来了?”
“是,”卢江调转马头,“听马蹄声人数不多,可以杀之,也让这些鞑靼蛮子见识见识本大爷的厉害!”
“若是都杀了,他们没有回去复命,便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尉迟晓说。
卢江道:“这也没有办法,我们人困马乏,不可能走得比他们快,如果现在不布置,一会儿被追上,只能硬着头皮上。”
尉迟晓道:“我看前面有条岔路,可否惑敌?”
“来不及了,按照马蹄的声音,即便利用岔路也不可能将他们耽搁太久,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卢江说,“众人听令!”
—————————————————————————————
当离军追来时,见到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站在路边、身着兑国服饰的女子。那女子眉目端庄,虽为弱质女流,却自有一股威严态度。
“你们要找的可是我?”她朗声说。
尉迟晓面前站着一队离国骑兵,在不宽敞的小路上漫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兑国使者敢违背上国之命,未经允许私自逃回兑国,本将军奉命追拿,还不速速就擒!”
尉迟晓笑得轻柔,可那笑容一眼望去却让人不寒而栗,犹如一把裹挟在细雪中的刀子。她说道:“本来按照规矩,当问将军姓名,不过事出权益,时间有些来不及了,请将军容晓省去繁文缛。”
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刻,树林两边射出的利箭杀了离军一个措手不及。就在为首的将军要直取尉迟晓首级的时候,岿然不动的太常身前突然闪出一个骑士,一剑斩断了对方的头颅。
“没事吧?”卢江将她拉上马。
“没事!现在我们已经被发现了踪迹,不能再往巽的方向走了。”尉迟晓说。
卢江豪爽笑道:“是!看来我们离回金陵的日子近多了!”
—————————————————————————————
离国之内确实还有高人,在他们改变路线的第三日就又遇到了追兵。幸而卢江利用地势,以山上滚石退敌。
当夜卢江等人在背水之地扎营,他们的前方是一片埋没在黑暗中的树林。卢江借着火把的光摊开羊皮削得地图,“穿过前面这片林子,就是白沙原了。我们大概需要一天半的时间才能穿行过去,如果在这里遇到恐怕只有硬拼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方向,追兵不会少,还得想个万全之策。”
“不,我认为追兵不会多。”尉迟晓说。
“何以见得?”卢江问。
“从今天咱们遇到的人数来看,至多只有五百之数,”尉迟晓说,“这是其一。其二,离国兵权分在南北院大王手中,其中以北院大王呼延延宁手下的鞑靼骑兵最为骁勇,此次呼延遵顼下令追捕,但从人马上来看虽然反应迅速,人数却不足。我猜想,恐怕是两位大王觉得没有必要追捕我等的缘故。”
“怎么说?”
“我等被困离国十余日,与朝内未有联系,怕是早就引起怀疑,咱们回不回去于大局影响不大。如今四散追捕,反而耗费兵力。”
“难道他们不会假扮我国使者,让自己人送信过去?”
尉迟晓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这次跟随咱们出来的人,五百骑兵是不群亲自选的,其余随从都有子睿过目,难道有人假扮回去他们二人会看不出?”
“既然这样说,为何一路追兵不断?”卢江问道。
“呼延遵顼如此傲慢之人,怎能容数百人无声无息的从大明城潜出而不知?这等于视离君为无物,自然要捉拿我等正法。不过,看起来南北院两位更为务实,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现在离的大军就在追兵之后,只怕距离不足三日行程。”
“看来我们要快马加鞭赶回去了。”卢江说,“之前秘密派出的人如果顺利,应该已经到金陵了。”
“但愿朝中已有准备。”尉迟晓忽然放轻声音,“银汉,如果我们当初没走,离是不是会晚几日进军。”
“大概吧,毕竟现在被我们逃回去,朝中也会早有防备。”
“那么,我们也算是罪人吧,为了自己的命……”
卢江挑眉,“你以为延缓这几日,值得上一位太常和一位车骑将军的命?本大爷的命可是很值钱的,拿他大明城来换都换不来!”
不知是悲凉还是无奈的笑容在尉迟晓面上现出一点,她答:“所以我让你扔下我。”
—————————————————————————————
人生常会有这样的经验,最坏的事情发生在最坏的时候。正当尉迟晓一行行进在白沙原上时,追兵到了。
卢江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已经看了到了远处的烟尘。他看了看一望无际的平原,笑了一下,“看来这次得硬拼了,看这阵势至少千人。”他向尉迟晓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泉亭王以十五岁弱龄,如何用五百骑兵退敌十万吗?”
尉迟晓眸中悲色一闪,瞬时就恢复了平和,“未知其详。”
“智谋和主帅的,奋勇!”卢江抽出利剑,率五百骑迎敌。
与此同时,尉迟晓带着如是、我闻和从人向白沙原的各个方向分头策马而去。
离军军中不知何人大喊:“兑的正史跑了!杀了女正史,有赏金十万!”
“杀了女正史,有赏金十万!”
“杀了女正史,有赏金十万!”
“十万金币够我下半生衣食无忧了!”
“有了十万金币老子可以回家娶娘们,抱孩子了!”
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离军将士放眼望去,四方逃窜的都有穿着兑国服饰的女人,一时难以分辨。
“穿红衣的是正史!”
听到这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提醒,已有贪财之士朝那红衣女子奔去。只是胯下的战马奔出没有多久,就有听人喊道:“白衣的才是正史!”
众人调转马头再去追时,又听人喊:“黄衣的是正史!”
如此三番,离军早就被自己人冲得七零八落。卢江趁机带人一阵掩杀,红雾飞起,转眼地上只有尸横遍野,哪里还见离军的身影?唯独几匹没有受伤的离军战马在尸体边踱着马蹄。
卢江挥剑高呼:“干得好!选几匹好马,换掉劣马,我们继续出发!”
此时尉迟晓已经打马回来,“虽然祸乱军心这招有效,但过了平原少说还有半日,万事小心。”
“对!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白沙原因沙质洁白,犹如细雪而得名。一眼望去,不似在沙原之上,更像是在雪地里行军。四周常见戈壁滩上的耐旱植物,徒然生出一股苍凉之感。在戈壁滩上,因为要随时辨识方向,行军的速度并不快。卢江一时望向太阳,一时细看地图,一时又打量四周景观。忽而,他牵住缰绳。此时尉迟晓已经弃车与他们一同骑行,见卢江停下,打马上前问道:“有什么不对?”
卢江放开马缰,由着坐骑慢慢前行,小声对尉迟晓说道:“你看这四周皆有草木,唯有那边是空空的一片白沙,恐怕有诈。”
“有诈?”尉迟晓只听说林中可以设伏,不知这平原上如何埋伏。
卢江道:“咱们刚刚打退一波敌军,正是懈怠之时,此时若是那边安排一处伏兵突然杀出,岂不是能杀我等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如何埋伏?”
卢江道:“这里沙质洁白若雪,若是我必然找一大块白布,布上铺细沙,将人盖在下面,远远望去岂能分别出来?”
两人正往空旷之处看去,就见前方沙土浮动,卢江悄悄使人传令,而后大吼一声:“尔等休要造次!”便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那方沙土之下,果然暗藏埋伏,却是实在没有想到会被兑人发觉,一时阵脚大乱。卢江领人冲杀一阵,趁乱杀他了个片甲不留!
鲜血于白沙之上很快深入地下,昔日如细雪般的沙原,而今连地下几层沙土都被死者的血液染红。
虽然打退了两拨追兵,但连日赶路和毫无间歇的作战已使得人困马乏,再经不起鏖战。卢江不敢懈怠,他尽量大声且雀跃的高喊:“兄弟们!看见没有!前面便是密林!到了前面就可以休息了!再加把劲儿!”
多数人都已没有力气回应他了,队伍缓缓向前,将血红的沙地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