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瑾的态度虽然改变了轩辕舒月复背受敌的情况,却并不能改变与离国谈判失利的局面。在真相未明之前,作为巽君的端木怀不可能同意和亲。没有了与巽国的交好,兑国等同失去了逼迫离接受和谈的筹码。虽然离国经大败不敢轻易穷兵黩武,可是此时已经不是轩辕舒可以挺直腰板硬起的颐指气使的时候了,他几乎能看到呼延遵顼狰狞的笑容。远在浊河两国边境谈判的金雯顶住来自离国的压力,而金陵城内墨夜正在全力以赴侦破巽使被杀一案。
墨夜是要一夜愁白了头,案情查来查去竟没有丝毫线索,现场没有脚印、没有兵刃,没有刺客不小心留下的衣服布条,巽使的伤口只是寻常箭头所伤,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除了可以断定不是给鬼怪所杀以外,其余什么都证明不了。
在这样的时候言菲也变得老实,不再偷偷跑出府玩。文珑常常会在公事之余去看她,言这几日不再宿在上林苑倒是每天回家,回来便拉着文珑密语,若是聊得晚来了就留他睡下。言菲对哥哥的这种行为极为不满,“珑是来陪我的,你总拽着他干什么!”长宁郡主就这样大大方方的闯进了太尉的房。
“你这还没嫁呢,怎么一时三刻就离不开了?”言是不会放弃揶揄妹妹的机会的。
“要你管!”言菲冲他吐舌头做鬼脸,所谓美女就是连做鬼脸都别有风情,“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天你们不还有小朝班吗?自己不睡,别带着珑一起学坏。”她说着拽起文珑就往外推。
“好、好,我这就去睡。”文珑笑着应了,回头对言说,“殿试之事明日再说。”
文珑走了,言菲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开口,在门口转了两圈,言先问道:“有什么就说吧,什么时候学出来这大家闺秀的毛病。”
眼见这句话是骂她上不了大家闺秀的台面,言菲原本的迟疑一丝不剩,举手就要打他。言轻巧握住她劈过来的手,懒懒得打了个哈欠,“不说我可去睡了。”
言菲犹豫了一下,咬着朱唇说道:“那个,真的会要我去和亲吗?”
“不会,”言说,“陛下不会同意的。”
“那如果同意了呢?”言菲急着问。
言道:“呼延遵顼要你去和亲其实是为了牵制我,有一日两国再次开战,他甚至可以利用你使我朝堂反目。陛下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层,所以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言菲少见的垂首不语,她慢慢说道:“如果我不去,会再开战吗?”
“如果谈不拢,或许会有小规模的冲突,但应该不会有大的战役,离国近年饥荒,没有那样的余力。”
她又问:“我这样算不算红颜祸水?”
家妹甚少这样忧心忡忡,言刚想好生安慰,又觉得自己妹子用这样忧愁的语调说出“红颜祸水”四个字,总是有哪里不对。他抬头一瞥,正见言菲忍笑,两颊笑涡,娇色荡漾。
“你这丫头!快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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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唐瑾数日都留在应天城中,轩辕舒将东侧的凝和殿收拾出来给他居住,允许他在宫内自由行走。不过,唐瑾却很少步出殿门,只偶尔让内监随他去藏阁选来看。如果端木怀看到此时的唐瑾,一定会冷嘲热讽他是不是女人玩得太多“不行了”,竟然在宫中如此老实,不去调戏宫女。
唐瑾风流之名,尉迟晓亦是听过,不过,她是否知道唐瑾调戏宫女这样隐秘的事情就未可知了。
尉迟晓现在也无心来想这些,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让长宁郡主去和亲,然而要解决这件事情的唯一办法就是让离国松口。宗正金雯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轩辕舒让她去,其意也在和亲,不过不是以长宁郡主,而是宗室女。金雯之所以谈判到此时都没有提以宗世女和亲之事,只是意在抬高价码,离国左右是要“杀价”,若是一开始就说了,恐怕就当真非要长宁去和亲不可了。要解决这种胶着的状态只能是证明巽使乃离国刺客所杀,虽然在距金陵五百里被离国刺客所杀颇为荒诞,但只要证据确凿……
这厢尉迟晓还没想明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文珑收到了一封来自桐庐的家信,信中除了问安好外,文母还写了一行别有深意的话,“国破家亡梦方醒,原来红颜是祸水。”这话于火上浇油的效果可是十足十的,从表面来看此事言菲确是月兑不了干系,而文珑也着实承担不起“国破家亡”的罪名。
文珑与尉迟晓说起这封信时,说道:“此时我再不能顺家母的意思,过去只是儿女私情,现今已关系到国家大事。若是我现在松口,请陛下收回圣旨不许我与菲菲成亲,不仅等于害了菲菲,也真就是要致‘国破家亡’的大罪。这次哪怕是家母再不满意,我也只能如此做了,自古忠孝难两全。”
在文珑如此说的时候,尉迟晓打了另一盘主意,她向作为自己直属上司的太尉进言。言听过她的话后,深以为是。
尉迟晓得了圣旨,往凝和殿来见唐瑾。她峨冠博带,缓步入殿。
“卿卿?你怎么来了?”唐瑾很快明白过来,他放下卷,一只手随意的翻弄着角,“你要我帮忙是吗?”
尉迟晓屈膝跪下,“晓恳请王爷相助。”
“王爷?没有叫我‘子瑜’,至少说明不是存心想利用我吧。”唐瑾没有动怒,反而上前扶她,“你先起来再说。”
她摇了摇头,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让我跪着吧。”
“你不必……”唐瑾微叹,“国家权谋本就是如此,即便要利用我也是理所当然。”
尉迟晓道:“你甘愿入凝和殿的缘由我很清楚,事已至此我不想为自己再找理由,可我仍然要厚颜来求你。”
“你先起来。”唐瑾扶她,“地上那么硬,有什么好跪的。”
尉迟晓仍旧摇头,“请王爷听我说完。若是听完了不允,晓也不会长跪再求王爷同意,我跪在这里只是求良心稍安罢了。”
唐瑾撩起衣襟,单盘了一条腿就着冰冷的地面坐下,左手随意搭在支起来的左膝上,“说吧,我听着。”
尉迟晓微有愕然,但事有轻重缓急,她仍旧说道:“晓敢情王爷查办巽使被害一案。”
唐瑾道:“我知道,只有我来查,消息传到云燕才会被取信。我也知道你想要的结果,而你需要我查出那样的结果吗?”
“我只请王爷办案。”
唐瑾凝眸看她,先是笑,又是叹,“卿卿,你长大了,我可该怎么是好?我记得初见你时,你就如宫墙之中一树含羞带露的桃花,而今也如柳叶桃一般妖艳得可以夺人性命了。”
尉迟晓别开眼睛不去与他的目光相撞,她倔强的目光中满是伤痛。
唐瑾微叹,单膝跪在地上扶起她,“我答应了,你起来吧。”
“那我……”
唐瑾拍拍她的后背,“回去吧,你奉旨而来,也不好在宫中久驻。”
尉迟晓拱手做礼,却不敢抬头,转身便走。她脚步匆忙到慌张,出殿门时险些被门槛拌倒。
那一整日尉迟晓都不大说话,太常寺中的各个属官见了上司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生怕得罪了大人。
到了傍晚,如是照旧在应天城大门外等着接她。尉迟晓出来时,脸上有淡漠的郁郁之色。如是自小伺候她,见她如此,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连忙上去扶住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尉迟晓轻轻应了一声,“没什么,回去吧。”
如是不敢再问,扶了她上车。上车前,只听尉迟晓自语轻言:“柳叶桃,微苦,有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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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协助唐瑾破案,其过程尉迟晓并不清楚,只听墨夜说起:“唐子瑜若不是巽国人,应当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廷尉。”
巽使被杀一案不出月便被破获,唐瑾当即先拟一份刑案,让人快马送往云燕,第二份才呈与轩辕舒。此案的结论,唐瑾只写了一句话:“凶手尚在金陵。”如果他当真是兑国的廷尉或许会多加一句“暂不捉拿”。
得出了凶手的去向,捉拿的事自然就不归唐瑾负责。在墨夜协同京兆尹于金陵城中秘密搜捕刺客的时候,唐瑾手摇折扇,大摇大摆的往尉迟府叩门。
此时已近傍晚,天色将将暗下来,门子提了盏灯笼来开大门。唐瑾常来常往,自然是认得,门子这边招呼,“哟!王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这不是就来了。”唐瑾笑着跨进门。
门子道:“大人这会儿刚刚回来,应当在一鉴堂呢。”
唐瑾远远的应了一声,人已经进去了。
鉴,就是镜子。古人云:“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一鉴堂便是尉迟晓读的地方,堂内林立架,多藏古籍。尉迟晓若是回来的不晚,往往用晚膳前,会在这儿多少看一会儿。
一鉴堂房前房后多种翠竹,微风一来,堂内便是簌簌竹叶之声。此时唐瑾行来,只见宫灯高挂,竹叶轻摇,房门敞开,屋内亮了烛光。
唐瑾步行而来,轻如落雪,没有任何声响。他倚在门框向内窥去,佳人正握着一卷蓝皮的卷读着,不时提起桌上的纤毫悬腕在上写着笔记。唐瑾不声不响的看着,好像本就不是来找人的。
半晌,听见尉迟晓对轻吟道:“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
唐瑾顺口接了,“寂寞斜阳外,飘渺正余愁。”
“你……!”尉迟晓一惊起身,“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唐瑾走进屋,笑言,“在愁什么?真的‘今日非昨日’了?”
尉迟晓对自怨,“桃花都变了柳叶桃,怎么不是‘今日非昨日’。”
唐瑾大笑,“是该说你记恨好呢?还是该说你……”他神神秘秘的走到案旁,在她耳边轻声说:“谁说我只喜欢桃花,就不喜欢柳叶桃了?便是被毒死也心甘。”
尉迟晓没有被挑逗后通常的抗拒反应,她淡淡的说:“我并不记恨,我确实利用了你。”
“我也并未如你所愿。”
“是。”她哂笑。
“不过……”唐瑾以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往云燕去的信函中,我多写了一句话。——‘不寻为上’。”
“什么意思?”
“这话是说给你的。”
“我?那刺客又不是……”她忽然想到,“你是说……‘因其敌间而用之’?”
“若要解决眼前事,自然要找;若未长远计,则不同。”
“可是……”
“离国奈何不得。只要信送到云燕,有秦晋之约,与离国之事便迎刃而解。”
“你的意思是……”她快速的想,如果端木怀看到那句话,如果要用反间,如果一切迎刃而解,那么,这是要联兵,要……再次开战?
“要将各方面顾虑周全,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妥善的方法了。”
“是,我知道,你是巽国的泉亭王。你往云燕送信说这句话,就是不想找到刺客,只要找不到,我国的立场就会为难,巽君就可以趁势提出条件,比如必须同意联合出兵离国。”尉迟晓说,“你这样做,何其……!”
“阴险么,没关系。”唐瑾平和的接受了这样贬义的说法。
“我没资格说你,要说也是彼此彼此罢了,而我技不如人。”
唐瑾道:“卿卿,我会保护你。”
“将身家寄望于他人手中,已是不智,何况家国?”尉迟晓道,“你也知道,一旦再起战火……!”
“我知道,可过去的你,不会这么在乎。”他面庞的每一丝线条都透露出悲伤,“卿卿,那时我就该带你走。”
“但你没有。”
“所以,你非得如此与我势不两立吗?”
“我不是因为当初,也没有与你势不两立。”尉迟晓站立笔直,犹如山巅之松。
“那你是为了什么生气?”
尉迟晓哂笑,“殿下会不知吗?殿下而今的所作所为,将在数年后的某一日导致我家破国亡!难道不值得晓视殿下如仇敌吗?”
“不,”唐瑾平静的否认了她所说的话,“你是因为这些会发生,而你却阻止不了;你非但阻止不了,你还爱上了将要灭你家国的人。”
尉迟晓嘴唇微微颤动,咬牙说道:“我没有爱上你……”
“你有。”唐瑾笃定的说,一双凤眸深不可测。
“我没有。”尉迟晓直要将银牙咬碎,“我最讨厌你……”
无限的深情都在那凤眸流盼之中,他的声音哀伤而温柔:“可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泪,就那样无法控制的落下,无声无息。尉迟晓深恨自己无法控制这份感情。
唐瑾搂住她,轻抚她的后背。怀抱太过温柔,在那一瞬,尉迟晓忘记了挣扎,所有的防备都丢盔弃甲,她缩在唐瑾怀中痛哭不已。
“你不要担心,这些事即便我不说,玙霖心里也明白,”他轻声说道,“兑国多贤臣,不会这样轻易更替,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在尽我的责任。而‘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谁也不知道天命是什么。”
“所以,我们必要为敌吗?”尉迟晓哭着问。
“我们现在不会为敌,而且,你很明白,中原逐鹿,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不会有永远的盟友。”
“若有朝一日……”
“我会护你周全,”他说,“……我也只能保证护你周全。”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