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敢抗命!”
“抗命?哼。”
“你为何不杀文珑?!”
“我不杀他,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蠢货打草惊蛇。”
“大汗宽宏,再给你一次机会。”
“给我机会?”黑影在黑暗中哂笑,怕是因为没人可用才给的机会吧,“好,大汗打算怎样?”
“大汗命你立刻刺杀文珑。”
“我做不到。”
“你怎么敢!”
“文珑已经率领大军朝新语城去了,我怎么敢离开金陵?”
“文珑带兵出征了?”
“是。”
“他不是身患宿疾吗?”
“这就要看你们能不能拦住一个身患宿疾的人了。”
“知道了,这消息要紧,大汗会记你一功。”随着话音落下,那人的身影已经在黑暗中消失了。
仍旧停留在黑夜中的黑影舒出一口气。希望他们赶得及拦下公子,也希望公子能知难而退。不然以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军旅劳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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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城外,乘风大营。
唐瑾病了一日便好,又遵循医嘱在床上躺了两天。经过烧粮的那一夜,他好似懈怠下来了,每天只处理必要的军务,其余时候都半靠在榻上优哉游哉的和尉迟晓闲话。
起先尉迟晓心中疑惑,唐瑾并不是一挫即败的人,更非荒yin政务之徒,可这些日子除了青竹绿水变成了皮革帐篷以外,唐瑾的生活真的和在叠翠园时别无二致。不过,尉迟晓稍一细想便明白过来,当下也不多说,只陪着他闲话家常。
夕阳中,唐瑾携着她的手在军营里漫步。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天锁山,峰顶埋没入云层之中,高傲的不肯露出面目。
“我每次看着这天锁山就想,你若来了,见这山脉必然叹其壮阔。又想何日能与你游历四海,共话桑麻。”唐瑾说,“我不是答应你要去草原骑马吗?还有去渠阴泛舟小住。我一件都没有忘,等回去便陪你去。”
尉迟晓笑说:“你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待我戎马半生,许你共话桑麻。”尉迟晓道,“这句就如笃信佛理的高僧说‘待我一袭袈裟,许你相思放下’一般无二。”
唐瑾突兀怔住,她直接点出了真相,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尉迟晓抬头见他眉头蹙起,仿佛是有极大的恨事不能明言。她转念就悔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何必说出来?
尉迟晓勉力一笑,说道:“等取下天安城,不日就该东进了吧?”
唐瑾回神,说道:“正是,耶律峦也算是个劲敌,这次让他乱中月兑身,逃回城去,已是失误,取下天安后必要将其捉拿。”
尉迟晓问:“我一起始也是听皇后娘娘说起,这耶律峦到底是个什么人?听说是才崭露头角的。”
“你应该听说过离国名将耶律石吧?”
“有所耳闻,听说他长于剑戟,气势如山,离国还有民谣说:摇山易,摇耶律军难。不过,这位耶律将军已过世多年了。”
“不错,耶律石和他的儿子耶律枭都不是长寿之人,而这耶律峦则是耶律石的孙子,年齿不过二十五、六,此番呼延遵顼派他来天安城本是镇守的意思,好让呼延延宁能去南边专心对付兑军,未想耶律峦会立先前的大功。”
“潘将军都伤在他手中,确实不可小觑。这次他来烧粮虽然未成,但各种布置缜密,你实在应该当心。”尉迟晓没有察觉自己的眉头都揪到了一起,眼底泛起的担忧竟是巨浪也冲不散。
唐瑾笑言:“我也不是初次上战场的小将了,耶律峦确实有厉害之处,但对付他我还有把握。你不用担心,等攻下大明城我便回去陪你。”
“嗯,宇文宗正要什么时候动身?”
“总得等天安城克下。最近外面离军的斥候不少,就算攻下城还有逃亡流兵的问题。总要路上太平了,我才敢让你走。”
“那也好。”尉迟晓拽住逢掖宽大的袖口,一时竟不舍得放手。
唐瑾将她拽着的手牵在手里,又环过另一只胳膊搂住她。他在爱妻的发鬓间轻吻。何止她不舍得?他亦是一时都不愿意离开她的身边。
木通远远见了,不知该不该上前,但总是军情要紧。他上前两步试探的叫了一声,“王爷。”
“何事?”唐瑾转头问他。
“成了。”
“好,传令三军备战,就在今夜。”
当夜唐瑾命苍术带人在中军大帐外驻守,尉迟晓由我闻陪着安坐帐中,帐外悄然无声。入了更,我闻便服侍她睡下。
却是后半夜,突闻远方喊声震天。尉迟晓于梦中惊醒,意识到是开始攻城了。她心中有数,应当是唐瑾早先便策反了城中要员,约在这夜里打开城门,因而他这些日子才一直不急。
尉迟晓翻了个身,复又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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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城弥漫起血雨腥风的时候,新语城西南的逐日林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文珑这次出来,身边统共带了一千人,这一千人都是南军中的精兵,弓马娴熟。原本计划取小道,与大军配合直击离军侧翼,未想半途就被离军勘破了动静。呼延延宁数次分兵阻拦,意图将文珑杀于半途。
此时刚刚入夜,密林边营地中闪烁着几朵暗色的篝火。今天又一次剿灭了呼延延宁派来的小队,这已经是离开金陵后的第三波了。篝火边谢玉正在给受伤的人包扎,文珑靠在树林边缘的一颗孤树旁,他合眸静静的听着夜晚的声音。
夜,十分宁静。秋天的夜风已经将白日里的腥风吹散,几声不甘寂寞的鸟鸣,还有寒蝉在一岁之中最后的喘息。
今天刚刚剿灭了呼延延宁派来的五千兵马,离军不会这样快就有动静,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文珑这样想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树林和溪水的气息进入他的鼻腔,仿若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岁月,只是不会再有一个姑娘过来问他:“珑,你在做什么?”
“玙霖。”
听到谢玉的声音,文珑睁开了眼睛。穿着粗布麻衣的太医令手上还有未净的血迹,是方才包扎时所留下的。
“情况怎么样?”文珑问。
“有两个重伤,其余都还好,没有几天就可以恢复了。”
“那两个人伤的怎么样?能不能赶路?再往前面走一点就是平光荒原了,如果在平原上遇到离军我们难有胜算,以我估计呼延延宁再派兵来当是五日以后,我们唯有轻骑快马才赶能避过。”
谢玉摇头,“一个腿骨裂了一半,另一个伤在肾脏,想赶路是没有可能的。”
“我知道了。”文珑这样回答她,没有提到对重伤的人的安排。
谢玉隐隐明白,没有安排就是不必安排了。她说:“我手上还有点药,吃下去不会有痛苦。”
“多谢你了。”文珑说。
谢玉没有表示就去了。
与谢玉擦肩而过走来的是冰壶,他道了一声“公子”,而后低声说道:“小人怀疑是有人透露了公子的行踪。”
“怎么说?”
“我等从金陵出城起便行踪隐秘,多走山林无人之处,如何会被呼延延宁得知要往牧野偷袭?竟连道路都这样清楚。”
文珑浅浅微笑,“你可知道被呼延延宁发现的好处吗?”
“好处?”冰壶回望着营地里的伤兵。
“呼延延宁举全国之兵于牧野决战,他是有名的宿将,先去有银汉和不群配合,我方虽兵少却总有破敌之法,而今木子青领新语,事情就不一样了。唯有我等引来呼延延宁的注意,新语那边才能有机会。”文珑轻缓的声音在夜幕中低鸣着,“你算过这些日子我们歼敌多少吗?”
“粗算总有一万余。”
“呼延延宁之兵多说不过三十万众,今天他派五千兵马无果,下次就是一万、两万。将粟米放到十个口袋里,一袋一袋的拿,总比在一个口袋里一起背要轻多了。再者呼延延宁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就少了心思去对付不群,未可知不会忙中出错,让不群寻到良机。”
“公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兵行险招。”
“兵犹火也,本身就是凶险,又何来险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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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文珑率人入了新语城。
按说入城之后,就可与言节首尾相应,打破牧野僵持的局面。
离国大军正全神戒备,打算与兑军一决雌雄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消息。人算不如天算,文珑入城之后又病倒了。
卢江遇害之后,言节曾与呼延延宁数次交锋,各有输赢,不分伯仲。其中一次不错的战果,是前两日呼延延宁分兵对付文珑,被言节寻了空隙端了离军设在西北与牧野呼应的化远堡。
城内文珑已病了数日,所有人都知道随国公病入膏肓,他煞白的脸色和奄奄的气息就如大渐弥留一般。谁都说不上为何随国公会突然病重至此,一路上不是都好好的吗?人们只能将此归咎于军旅劳苦,随国公旧疾复起。有不少人都认为随国公恐怕行将就木,只有同来的太医令谢玉还依然冷静,每日为文珑熬药针灸。
卢江攻破新语城后,选了城内南侧靠近牧野的一处大宅作为指挥之用。卢江遇害之后,木柳就暂领城中兵马住在此处,此时文珑亦是在此居住。
新语城不是大城,这房子制式寻常,不过是一般富裕人家二进的“日”字院落。文珑住在西北一间,此时冰壶就站在屋外廊下,里面谢玉正在给文珑号脉。
两兵正在交战,房间也说不上什么装饰,唯有干净而已。
谢玉收了脉枕,“这次用的剂量太大了,实在危险。你这些天一定要安心养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两军交锋各有细作,不做如此怎么能瞒过呼延延宁。”文珑无力的躺在床上,只觉得一块大石压在胸口,哪怕是动一动手指仿佛也为胸口的巨石添上了千钧。便是如此,有些该问的话,还是要问。文珑道:“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谢玉眉间有明显的不忍之色。
“那就好。在牧野这样的平原直面离国的骑兵,又是呼延延宁亲帅,能打成平手已属不易,要想取胜,只能想些办法。只有我病得下不了床,才有理由派人去离军大营请求暂时停战,正好趁机下手,不然以离军大营的守备森严实在难以进入。我知道这是为难你了,但是除此之外确实别无他法。”
“你连自己都舍出去了,我也说不上为难,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文珑乏力轻笑,“看来我和陛下总是让你做些有违本意的事情,等回到金陵,一定好好谢你。”
“认识多年,何必客气。”
“是了。回身你将东西给冰壶就好,余下的只管放心,我用这些还是有数。”
“我知道,你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文珑叹息,“这大概也算伤天害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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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很多人都认为,当初牧野兑、离两军僵持数月,兑国最终以少数兵力取胜,除了有当时的太尉言节筹略明达之外,多数还是天意。那一场在离国大军中蔓延的瘟疫,真可谓是天助兑国。后世的史家们也曾质疑过相隔数里,瘟疫却只在离军中蔓延的可能性,但历史从来就是这样白纸黑字的谎言。
文珑不吝于撒这样的谎,言节也不会错过“上天”造就的大好机会。在太尉瞅准时机准备发起总攻的时候,未想呼延延宁抛下感染瘟疫的万人之众,带着身体健康的余部从牧野撤军了。
对这个消息,言节说道:“呼延延宁做法虽然残忍,但不可不说明智,既然短时间内找不到治愈之法,那么防止传染扩散的唯一方法就是抛下这些病患。”
此时言节已经从郭町过了牧野,和文珑会合在新语城中。文珑这几日身体好了不少,此时披了件青色外袍半靠在软榻上,“呼延延宁倒是以此保存了战力,只是牧野上那些得病未死的降军就扔到了我们手上,我们若是不救恐怕要失民心。”
言节笑说:“我不信你没有准备。”
文珑道:“你该信若璞才对,解药我已让人送去了。不过拖了这些天也死了七七八八,能收为己用的大概不到四千之数。”
“四千也是兵马,”言节道,“呼延延宁撤军的方向应该是往界城去了,我预料下一步他会从界城出兵猛攻新语,进而占据牧野,再从牧野夺回失地。”
文珑思虑了片刻,他盯着青色衣袍的衣角对言节说道:“我有一条险招。”
“奇谋自然是有些险的,若没有险招,十年前咱们就死了。”
“既如此,”文珑说道,“你和飞云转攻西北的郸县,将此地留给我,兵马只要五千便够。自然子青也得留给我,我现在的状况恐怕一时半刻还不能上阵。”
“你要引蛇出洞?”
“郸县兵马有限,虽然也可守一阵,但到底杯水车薪。呼延延宁极可能直接来攻新语,以图围魏救赵。到时你不必回军,直取郸县,取下郸县后让飞云率轻骑奔回,杀他侧翼,我自有办法使这位北院大王有去无回。若是呼延延宁临时改变主意,去救郸县,我也可从城中杀出,前后夹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言节估量了一下,“呼延延宁手中少说有二十万兵马,五千人你能守多久?”
“你需要多长时间,我就能守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