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兑史·文珑传》:“离遣呼延延宁等回攻新语,连屯围城。……时城中堪战者裁五千人。延宁等起土山,凿地道,立楼橹,临城弓矢雨注,将士皆失色,珑晏如而无恐意,方厉吏士,伺间隙攻破两屯。”
文珑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遮天蔽日的连营,他嘴角是素日的温柔微笑。木柳先前为副使与他同去赐婚,只觉得文公举止温雅,这几日才深刻的认识到当年传闻中的“双刃将军”。
文珑身上披着厚重的斗篷,温和悦耳的言语从他口中慢慢道来:“再守半月,飞云就能带军回来了,到时我大概也可以出战了。”裹银的黑檀木宝剑安静的垂在他的腰间。
传令兵奔来,“报——!离军在北门骂阵!”
文珑点了点头,对木柳说:“我们去北门看看。”
在北门叫阵的是呼延延宁的爱将,曾与言节和唐瑾交过手的雷金哥。
文珑还没有走近,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不敢应战!文珑小儿,不敢应战!文珑小儿,不敢应战!”这些日子交手,文珑对此人不算陌生。雷金哥虎背熊腰,方颐大口,很是威武,那吼声更是有雷霆之威,方圆百里尽闻其声!
文珑在城楼上看着城下的一万兵马,还有横刀立马在军阵前的雷金哥。文珑仅仅是这么看着,这几日离军能用的方法都用了,横竖是攻不进来,也无所谓被骂几句。
“文珑就是个病秧子,打仗就靠一个女人!”雷金哥朝城上大喊,“那女人滋味怎么样?爷们儿打进去也要爽爽!”
离军中一阵大笑。
雷金哥言语中指着木柳叫骂,文珑回过头对木柳宽慰道:“别往心里去。”
木柳倒是很淡然,“大人哪里的话,我在沙场上这些话也听惯了。”
这时就听城下,雷金哥吼道:“来一个!文珑犬子,小命不长!”
“文珑犬子,小命不长!”
“文珑犬子,小命不长!”
……
万人的喊声就是在城内府中也听得清楚。
文珑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他道:“嘱咐各军坚壁城池。”
“是。”木柳利落应道。
文珑反身往城下走,身后雷金哥骂声未绝。
——“哈哈哈哈!文珑不过一无耻懦夫,自己订下亲事的女人被睡了都不敢报仇!哈哈哈哈!你们可知道言菲那小娘们儿在身底下扭着腰肢是什么样?那叫一个□□!得有万人轮,千人奸才满足得了那小娘们儿!她就是累死的吧?哈哈哈!文珑快来说说那小妖精的荡样儿,说得好说不定我们弟兄可以饶你一命!”
文珑下意识的模上自己腰间的宝剑,手指收紧,剑锋铮铮作响。
雷金哥骂得起劲,“老子鸡仔儿梆硬,不知道那小娼妇□□儿好不好!哈哈哈!”
在城楼下的哄笑声中,文珑缓缓的吐出四个字,“冰壶,备马。”
冰壶忙道:“公子,太医令说你现在还不能出阵!”
“备马。”文珑重复了一次。
木柳也劝,“文公不可意气用事,有道是‘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我既出战就有把握将他挑在马下。”文珑在走下城墙时给了年轻的女将一个放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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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语的城墙经过连日战火,而今全然是血的赤红和烟的熏黑。黑褐色的大门敞开一角,一队骑兵迅速突出,为首的那人白马银枪,光亮的铠甲因为镀银的关系在阳关下格外鲜亮。
文珑横抢马上,直指面前的雷金哥,“敢否与我一战?”
雷金哥大笑,“传说中的‘双刃将军’要与我一战?我若赢了,旁人不是要说我雷金哥没本事欺负病秧子?”
文珑温言说道:“这些话是需要等到战胜的时候再说的。”他言语温和,像是在劝说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好!”雷金哥说,“久闻双刃将军手持双剑天下无敌,今天就见识了!”他手掌一摊,一骑骑兵上前交给他一把宝剑。雷金哥说道:“这是名剑师代执花费十年打造出的宝剑,名叫‘文犀’。你若赢得了我,剑便送你!”
雷金哥手中一掷,文珑稳稳接住。
文珑将手中长枪递给身后的冰壶,一手抽出文犀,一手拔出了自己身上的黑檀木佩剑。文犀剑身花纹如犀角,另一只手中的佩剑却是银光闪耀。
“请。”文珑说道。
雷金哥挥舞铜环大刀,起刀大有山崩之势!□□骏马直冲而来!文珑翻身后仰,双手架开,身子向左一晃反手拦腰斩去。雷金哥反应极快,刚才还在文珑头上的大刀转瞬就挡住了挥过来的双剑。他力大无穷,顺势就把双剑挥开,文珑的战马连退数步。
文珑勒住马缰,与此同时,雷金哥已经再次砍上来!文珑双剑架住钢刀,就在雷金哥施力的瞬间抽出一剑刺去!雷金哥不得已闪身退后,两人再次交锋,双方战了十数回合。
文珑深知谢玉不让他出战就是因为药效未退,不能久战。文珑在心里一叹,尽管毫无新意,也只有这一招可用了。
两人又战数合,文珑渐渐体力不支,雷金哥的铜环大刀再次砍来时,他差点因为气力不够而被对方的蛮力压倒。文珑知道不好,边战边退。就在雷金哥抡起大刀准备砍下他的头颅时,文珑忽然挥剑刺向雷金哥的左胸,雷金哥被这一击逼退,文珑寻到空隙打马便回。
雷金哥已知文珑力竭,岂会轻易放他离开?离国的战马本身就要比江南所养出的战马强壮,此时雷金哥猛夹马月复,坐骑吃痛猛得向前窜去。
就在雷金哥与文珑只差一个马身、已经抡起大刀准备从后方砍下文珑头颅的时候,文珑忽然转身,文犀月兑手而出,化成利箭正中雷金哥心窝,剑锋穿透后背!雷金哥不能置信的大睁着眼睛,落马即亡。
离军部众见主将暴亡,六神无主。机不可失,文珑当即下令冲阵,趁乱掩杀一阵,离兵四散而逃。文珑并不追击,依旧回到新语城内坚壁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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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城内,尉迟晓跪坐在席上,身边的短案上放着一封书信,她正拆开观看。
我闻在旁边说道:“那个拓跋将军真够不懂事的,我都说了小姐病着不见人,他还非要来见,好说歹说磨了两个时辰才把这个给我。本来说言太尉有东西要给,怎么想就是封信。”
昨儿唐瑾带拓跋北回来时,已经入夜,便留拓跋北在偏厢歇了一晚。早上送走唐瑾,拓跋北前来求见,尉迟晓谎称卧病,打发我闻去拿东西,拿来的就是这样一封信。
尉迟晓端详着那封信,从头看到尾不过是些问候客套。她心中奇怪,想了一想对我闻道:“你把烛台点上。”
此时刚往正午,太阳正在当空,实在是用不上灯烛的。不过听小姐这样说,我闻还是拿了火石去点烛台。尉迟晓端起信纸撑在火烛上面过了过,再翻过来看,就见信纸后面写着“泉亭不留,择机杀之”。
我闻自小服侍尉迟晓自然是读过书的,见了这八个字不由“呀”的一声。尉迟晓喝住,“不许声张。”
尉迟晓心道此事古怪,离开金陵时言节对她说的话犹在耳畔,——“若有一日,天意争衡,两国反目,你只管与子瑜厮守。此去云燕,家国天下便再与你无干,你也不要以此自缚。”难道时过境迁,不群改了主意?
尉迟晓翻过信纸再看,那笔迹倒是言节的。她盯着看了有一刻,倏然被一句“想六月飞花,金陵胜景”定住了眼神。这一句本是回忆在金陵的旧情,只是金陵六月早已过了花期,四处都是翠绿一片,只有北国才会六月飞花。转瞬间,尉迟晓脑子里已经转了几转。
尉迟晓向我闻问道:“拓跋将军走了吗?”
“没有,在外面等着小姐回话呢。”
尉迟晓对我闻嘱咐几句,过了两刻叫了拓跋北进来。尉迟晓歪在里屋,打了竹帘和外面隔开。
拓跋北站在外面看不清内中情景,就见竹帘后一个绰绰约约的身影说道:“太尉说的事我知道了,这是回信。”
话音落下,我闻拿了一个蜡封的细竹筒,拓跋北接了,又听帘内尉迟晓说道:“我还有一件东西,麻烦你带给文公玙霖。”
我闻又拿出一个黄杨木的盒子递给拓跋北。
尉迟晓道:“里面是巽君赐的一株老参,还请妥善带给文公。有劳拓跋将军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和软,又加之语气绵绵大有不胜之态,拓跋北听着心都软了,怎不从命?这边忙就应下,又问尉迟晓病况。
尉迟晓道:“左右不过是累了,养两日便好。劳将军挂怀,妾不胜感念。若非身子不济,实在想与将军一叙当年慈州月下之情。”
拓跋北听到此处心中千般翻腾,多少日夜的情愫如火山一般就要迸发,那心上的人儿就在眼前却看不得、模不得,是何等煎熬?他心中已有打算,强令自己暂且忍耐,又说了一车子关切的话,这才好好收了尉迟晓给的两样东西,当日便往新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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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拓跋北一路往东南而去,到了新语城时方才听说,太尉已经拿下郸县,卫将军钟天自郸县回马杀了离军侧翼,谁知被呼延延宁料得先机中了埋伏,卫将军手下五千轻骑只逃出两三百人,而今正与文公一同坚守新语。
拓跋北入了新语城将黄杨木的木盒交给文珑,那蜡封的竹信筒早在路上就被他烧了。
文珑打开盒子,果然见里面是一株百年山参。他谢过拓跋北,问了天安之事,便让下去休息。
文珑对着这山参打量一二,又去看那盒子,正巧钟天打外面进来。他见文珑将上好的人参放在一旁不理,只看那平白无奇的盒子,便问道:“那盒子有什么好看?这人参倒是相当不错。”
文珑道:“人参确实提气,不过我先前的病不能急补,辰君不会不知道,为何送了这山参来?”
“这是拓跋北捎来的?”钟天问。
“嗯,”文珑应了一句,随口说道,“他举手投足倒和子瑜很像。”
钟天突然笑了,“当然像,不像才奇怪。”
他这话说得大有内情,文珑便问:“怎么说?”
“拓跋北出身微贱,在离国朝堂屡受排挤,他便想是自己出身的缘故,就去模仿那些大家公子的行止。世家公子若论声名,不是我说,便是玙霖你也比不上泉亭王。”
文珑问:“他以前见过泉亭王?”
“没有,不过这世上总有‘道听途说’,‘齐东野语’这些词。拓跋北倒很是聪明,就凭听来的这些话就学了个十成十,你不是也觉得像吗?”
文珑笑了一下,忽然发现那黄杨木盒的底板有古怪。他向钟天道:“你带匕首了吗?”
钟天想他是有所发现,没有多话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就递给他。
文珑用匕首在底板上翘了两下,抽出底板,下面现出一个夹层。夹层里放了两封信,一封是言节的手笔,另一封则是尉迟晓手书——
“文公玙霖台鉴:
事从权宜,不急问安,万望海涵。
今牙门东来,与书信一封,言泉亭非可留之人,必得杀之。此语隐于信中,火燎则现。
拓跋北假称不群亲笔,然其辞乖异。其间语‘六月飞花,金陵胜景’,不群焉能不知六月金陵并无落英之缤纷?且昔日与愚有言:‘三国之事,无干于汝。’何以朝夕改之?且吾往天安是巽国宫闱之事,不群又何以知之?
夫徐母之书,仲德之笔,望明察之。
且拓跋北其人有谋无义,为私利而舍君臣之道。愚请以慎之。
尉迟晓手肃”
“这意思是拓跋北模仿了不群的笔迹让建平杀泉亭王?”钟天说道。
文珑道:“还未可知,按照道理说拓跋北归降应当不是诈降计,即便是诈降计,不在我等身上下功夫,为何山迢水远计划谋杀泉亭王?”
“哈!”钟天一拍大腿,“这还不简单!你想想,当初你拿一副画像就骗了他归降,现在心头美人有了夫君,他怎么甘心?对拓跋北而言,不是泉亭王霸去了建平吗?”
“子瑜若死在辰君手下,辰君又怎么能逃月兑干系?如果按如此说,拓跋北不是要害死辰君?又哪来心头美人一说。”
钟天道:“你是将他想得太好了,在拓跋北眼中辰君嫁了泉亭,那就是一对奸夫□□,还什么死活?”
文珑道:“且不论他如何想的,先查明拓跋北是否为离国内应,不能留有后患。”
“知道了,我这就去办。是与不是横竖是不能留他,这样的人就算再有谋略也不能用,早晚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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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钟天在临时安置的府院内与文珑密议。
“说来奇怪,我左查右查,查不出拓跋北半点与离国有干系的地方。”
“不是正合了你的猜测。”文珑笑说。
钟天说道:“我那就是随便一说,怎么会有人真的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种事。”
文珑道:“你查出些别的没有?”
钟天说:“拓跋北离开天安之前,有人听他说了一句‘早晚来接’的话。”
“‘早晚来接’……”文珑在心中思量一回,已经有了主意。他对钟天说道:“你可想过,若是子瑜一死,巽**中不稳,他未必不能趁乱接出辰君。”
“这怎么可能?”钟天撇嘴,连他头上金色发带闪着的光华都像是在说对这件事情的不能相信。
“有可能,如果他什么都不要的话。”文珑道,“辰君若是真如他所言杀害子瑜的话,必然是在天安,泉亭王死于天安,在军心不稳、外敌当前的情况下也没人顾得上护送灵柩回云燕的事,如此只要拓跋北得到消息就可以趁乱半路劫持。你别忘了,当初他可是在高凉乔装接近辰君,又安然无恙的离开了,那时候泉亭王尚在,他都能如此,何况到时泉亭王不在了。”
“这家伙还真是个疯子,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如此吗?”
“一个官场不得意的人,至少想在情场得意吧。”
“他想在泉亭王的情场得意,可真是打错算盘了。”
钟天话音刚落,就听长长一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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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延宁早就知道兑军攻打郸县是想杀个回马枪,他舍弃郸县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呼延延宁早在言节回兵的必经之路上布好埋伏,只待一网打尽。言节虽然提早察觉却免不了一场恶战。郸县往新语的路上多是平原,兑国的兵马与离国相遇半分好处也得不到。
新语城内文珑当即将台点兵,欲要以奇袭打乱离军阵势。
“不可!”就在众人领命要去时,拓跋北突然说道。
钟天瞪着他,撇撇嘴,心道:你这小人这个时候还敢说话?
文珑同样看着拓跋北,问道:“为何不可?”
拓跋北说道:“北院大……呼延延宁既然敢在半路截击太尉人马,定然会对我们城中的突袭加以防备,未等我军与言太尉会和就会被乱军剿灭。”
“刚才玙霖不是说了,我们假作奔逃迂回其后吗?”钟天不耐烦的说。
“那也不可,”拓跋北反对,“只要出城就是准备再万全也十分凶险。”
文珑对他说道:“说说你的看法。”
拓跋北道:“我们可以假作不敌,前去诈降,混入离军阵中,待两军鏖战时以旗为号,使兵卒在阵中大喊‘呼延延宁已死!’待军心一乱,便可轻易破敌。”
“就算如此,我等初降,呼延延宁如何能让我等入阵?”一直没有说话的木柳问道。
拓跋北对文珑说道:“末将自有主张。”
文珑微笑颔首,“既如此就由拓跋将军去吧。不过不必诈降,破离军两屯时,我曾收了些离国的旗帜铠甲,正好用上。”
“是。”拓跋北当即抱拳领命去了。
钟天见拓跋北走远,对文珑悄声道:“他想的倒和你没有明说的计划一样。”
文珑道:“人多口杂。不过,本来是想让你带人化妆成离兵的。”
“看来这次我可以在城楼上观战了。”
“恐怕不行。”
“还有其他事?”钟天问。
文珑偏首笑问:“多年不见,弓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