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无缺 第62章 火烧白莲

作者 : 赤卯

且说这日一早,唐瑾提议乘船游河,又于船上摆下山珍野味,竹叶清酒,以尽游性。

碧绿的湖水两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居,水乡人家的后墙与河道连成一体。河道宽阔,可容三五条船并行,在乌篷渔船之间,白瓦棕木的画舫十分醒目,破开水波荡漾在由岸边探出身子的柳枝之下。

船舱两侧窗棂上的竹帘卷起,唐瑾以竹筷敲着杯沿,正在清唱一首《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轻舟顺水而行。通到溪水的河埠旁,妇人们正在捣衣,彼此唠着家常,锤衣的木杵哗哗得溅起溪水。两岸柳树相对分开,倒影依稀可见,远处水雾山峦的映衬下,白莲塔愈加清晰。

“这白塔倒很像广陵的‘白塔晴雨’。”尉迟晓说。广陵在兑国旧都临安的西北,两地有几天的路程,她少年上京赶考时曾经去过。那里是典型的江南山水,就像是她的家乡抚宁。她轻吟出声:“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箫声兀自响起,是唐瑾站在船头吹起了那首《春江花月夜》。江南的春夜,月亮从东山升起,小舟在江面荡漾,花影在西岸轻轻摇曳,江风习习,水中倒影,层迭恍惚。乐声飘渺、悠长,好像轻舟在静谧而安详的春江之夜渐渐消失在远方。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尉迟晓下意识的吟诵出声。后背感受到那人身体的温暖,接着便是绢帕拭过她的眼底,尉迟晓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拿过绢帕擦了擦,拿着绢帕的手却被唐瑾握住,“想家了?”

尉迟晓摇了摇头。

“别骗我。”唐瑾柔声说道,“若是你愿意,我们就回金陵,正好能赶得上玙霖成亲。”鬓角垂下一缕乌黑的长发,贴着他姣美的面颊。

尉迟晓再次摇头。

白莲塔近在眼前,秀美古朴,塔身上的佛像清晰可见,安详得注视着世人。

她对唐瑾说道:“我们上岸去看看白莲塔吧。”

白莲塔依旧是老样子,游僧亦山也依旧在塔中落脚。唯一不同的是,四周的荒草早都清理干净,新寺庙的地基已经建好多半,到处都是忙碌的匠人,再显不出荒凉的样子。

唐瑾携妻子上岸,亦山今天却不在白莲塔内。白莲塔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变化,只有里面贴着塔壁雕塑的一层一层佛像重新修葺粉刷过了,陡峭的木楼梯盘修理坚固旋着通向塔顶。

“咱们上去看看吧。”尉迟晓说。

“好。”唐瑾牵住她的手,就好像这一牵手就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楼梯陡峭,只能容成年人踏上半只脚。唐瑾牵着妻子的手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他一边走一边说:“小心,台阶很陡。”

……

“注意脚下。”

……

“来,搭着我的手。”

……

尉迟晓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她忙低下头掩饰过去。

“怎么了?”唐瑾敏感的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没什么。”尉迟晓说,“快到塔顶了,这塔真高。”

“还差几步,我抱你上去。”

尉迟晓笑了笑,推开他的手,“不用,这楼梯这么抖,再抱着我就太难走了。”

二人登上白莲塔的塔顶,下面忙碌的工匠只有拇指大小。四目望去,渠阴河曲风光尽收眼底。小镇接堞的屋瓦被青石板铺砌的街巷连接着,碧绿的溪水像密织的渔网覆盖着渠阴小镇,河道两边的柳树已经换上了翠绿的新装,绿柳恬静而温柔的陪伴着四季流淌的河水。

忽然,有木炭灼烧的气味从鼻下飘过,唐瑾警觉,“走水了。”

他转头要拉着尉迟晓下楼,就见身边的人站在原地静静的笑着。他忽然也笑了,站定脚步,说道:“卿卿,你快走吧。”

尉迟晓微笑着摇头,向他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吧?”她知道点火的地方就在白莲塔的最底层,但她现在一点都不着急。

“嗯。不过,我曾说过,就算死我也不后悔,我愿意死在你的手里,而且甘之如饴。”他的笑如火光中艳丽的凤羽,“快走吧,耶律峦一定给你留有退路,不会让你烧死在这里,不然呼延延宁无法和兑君交待。”

尉迟晓微笑,“我也早就说过,我哪都不去。”

火烧得很快,木材燃烧的焦糊味变得呛人。

唐瑾想起天安城那一晚尉迟晓与他说的话,他说道:“杀我只是为了成全君臣之义,你没有必要陪我一起死。我已经安排了人送你回金陵,到了金陵玙霖会照顾你。你若不愿为官,我也在化宁寺旁的山脚下准备了一间院子,你可以去那里隐居。”

泪,无法控制的落下。

在她出嫁的前一夜,吾思带着圣意于夜色之中来到她的府上,那晚吾思最后说的话,她仍记得,——“唐子瑜非百里之才,月复有乾坤,胸怀宇内,早晚为国家之大害。若为大害,择机杀之,以保万全。”吾思那么相信她会做这件事情,而她也确实会做。她出身儒学大家,儒家之道,从董仲舒到朱熹理学,君为臣纲,无可置疑。可是,夫也为妻纲啊!更何况十六岁那年莫愁湖畔,她与此人相遇攀谈,倾心相许。她唯有与他一同赴死这一条路。

尉迟晓丝毫不在意楼下“噼啪”的燃烧声,和已经开始冲上来的热度。她倾身抱住他,“对不起,子瑜,我设计了你,只能以命相偿。来世不要再认识我了,我一定会再害死你。”

唐瑾狠心推开她,“卿卿,你走吧!”

尉迟晓却再次坚定的抱住他,仅是在他怀里摇头。

唐瑾叹了一声,“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卿卿,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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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在烟波汀州的水碧如蓝轩中醒来,床帘纱帷如故,还是她喜欢的竹青色,两面的黄铜仙鹤灯台也依旧是那样光亮。

妙音看到她醒了大为欢喜,“王妃可算醒了!”

“我怎么在这儿?”尉迟晓不明所以。

“王妃忘了?那些匠人不小心,白莲塔着了火,王爷救王妃下来的时候衣袍都烧焦了!”

尉迟晓突然惊起,“王爷呢?王爷怎么样?”

妙音忙按住她,安抚道:“王爷没事!王爷就是衣袍一角焦了,人没事。王妃被烟熏了,大夫说不能起来,得好好休息。”

尉迟晓松了一口气躺下,“子瑜呢?去哪了?”

“卿卿找我?”唐瑾说着话走进屋,他长发柔顺的披在身后,有两缕散在身前鸭卵青的衣袍上,微笑的容颜如夏花般艳丽。他挑开纱帘,坐到床边,“刚去沐浴了,不然身上一股烟味儿。”他垂在身前的长发还没有擦干,湿漉漉的泛着水光。他又对妙音说道:“去把大夫开的药膳端来。”

“是。”

妙音下去了,尉迟晓的眉梢渐渐现出愧疚、悲痛、心灰意冷的复杂神色,“为什么要救我?我不该活着。”

唐瑾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有两个原因。第一,你是我的妻子。第二,我是你的夫君。”

尉迟晓“呵呵”的笑了,却笑得那样苦,连最苦的黄连都不能及上万一。

唐瑾起身拿起条案上的玉壶倒了一杯酒,他拿着酒杯再次坐回床边,“卿卿,如果我死能换你喜乐,我愿意死。这里是鹤顶红,不会有救。”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玉盏,抬手就要饮下。

尉迟晓突然窜起,不知哪来的大力打掉了唐瑾手中的酒杯。她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唐瑾轻拍着她的后背任她发泄,却倏然发现她有些不好。尉迟晓哭泣着喘息起来,像是有一口气卡在喉头咽不下去,喉咙里“咯咯”直响。

“卿卿,你怎么了?!”唐瑾忙扶起她顺气,“叫大夫!”

——————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尉迟晓是情思悸动扰了心肺才会如此。只是大夫又说,她身体几番受创经不起这般激动,要安安心心的养着。

大夫开了养身的药膳,由妙音带着下去准备了。

唐瑾守在尉迟晓身边,安抚得顺着她额头上的碎发,“卿卿,最近我想去一次金陵。”

“金陵?”尉迟晓心惊就要起身。

“你别激动!”唐瑾安慰着拍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兑君是想杀我,因为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位君主不想金瓯无缺。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我大巽实力强于兑国,兑君有所担心,愿意联手强弩之末的离国余孽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只要我活着一日,大巽就不可能亡国,即便离、兑联手我也有十足把握。”

“那你去金陵岂不是自寻死路?”

唐瑾微笑,“如果你希望我死,我不会有任何反抗。但是我去金陵不是去送死,而是要说服兑君维系兑国与我大巽的秦晋之盟。”

“你……”

“我会去说服兑君,不再使你为难。”他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头,“放心,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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