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称为“鸿嘉东进”的事件的开端,是荒诞到可笑的。一切的开始不过是因为巽国商人不满兑国商人生意做大,倾倒了兑国商人的五斤茶叶。而在争执之中,兑国商人失手将倾倒茶叶的人打死,巽国君臣声称兑国蓄意破坏两国友睦,并翻出多年前的无数案例,证实兑国早有攻伐巽国之心。
巽国就这样先下手为强了。很快,大军就在云燕集结。
巽国大军不日就要出发,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开往此时作为兑国北方边城的隆阴;一路则往南下绕过隔断两国的昆莱山,再过苍溪,进攻兑国西南的阆中。
昆莱山是苍溪和长河的源头,苍溪自北向南,成为巽、兑两国的分界线,长河则一路向东,成为贯穿兑国的大河。当年也正是因为有长河,离国在兴国之初才无法吞并兑国。而今巽国有西南一路的原因,也是想要共占长河之险,顺流而下,直捣金陵。而这重要的西南一路大军就由老将军尚腾统帅。
在出征前,端木怀拜泉亭王唐瑾为上大将军,统帅三军。唐瑾三辞而受,领北方一军预备开往隆阴。
在大军将要出征的前一夜,尉迟晓在春眠院准备了酒水以作暂别。
青白玉的酒壶静置在紫檀木万花桌上,两个配套的青玉福寿杯摆在佳肴两侧。桌上的三丝拌鸭舌、香煎腊肉、黄金满园都是下酒的好菜。
尉迟晓屏退左右,提起酒壶给二人的杯子满上,透明的酒液在金烛台的烛光晃晃之下呈现出琥珀的颜色。
尉迟晓缓缓放下酒壶,端起酒杯的衣袖碰到紫檀木桌的边缘微微晃着。她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挡在杯沿,“夫君,我敬你。”
唐瑾轻和的微笑,一缕媚色自然而然的流露而出,手中的动作伴随着眼底的温柔,他将妻子手中的酒杯夺过,倾洒在地。尉迟晓瞳孔微放,就见他又拿起酒壶,酒水洒了一地,满室都飘着醇厚的酒香。这时,唐瑾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酒,嘴角衔着浓郁的微笑,“卿卿敬我,自当满饮此杯。”
尉迟晓劈手就打过去。
青玉杯“嗙啷”一声碎成两半,跌在满地的酒水之中。最终那一壶美酒,谁都不曾喝上。
“你明知道……!”尉迟晓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知道,所以不能让你陪我死。”
“我要害死你,用我陪葬有什么不对!”
唐瑾安抚得顺着她的后背,“卿卿,你不记得我说过吗?我乐于死在你手里,但不是要你和我一起死。”
尉迟晓“呵呵”的笑了,那声音很低,像是浅口盘中的水倒入瓮里,没有两滴就不见了。
“我终是对不住你。”她说。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唐瑾此生别无所求。”
尉迟晓低眉看向摔成碎片的青玉杯盏,“可是你我终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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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谂自然不会想到自己到军中不足三个月就要真正上战场了,而征讨的对象是他母妃的家国。临去前,母妃对他说:“有你父王在,不必担心。”
在唐谂的印象中,他的姑姑,大巽尊贵无匹的皇后也经常说这句话,“有大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跟着大军出城的唐谂,扭头看向身后,只能看到整齐划一的、黑压压的人头,走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军队前头的就是他的父王。唐谂抬起头,看见母妃正站在渐去渐远的雪白城墙上,他用力挥了挥手,母妃以优雅轻缓的动作回应了他。这一去是征讨兑国,不知道几时能够回来。他不自觉得看向走在前面的父王,父王也以同样的角度回望着城墙,只是唐瑾很快就转过头,一心一意的专注在行军上。
唐谂九岁上被过继到泉亭王府,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在他的记忆里,父王只要人在京中,就总是和母妃出双入对,便是母妃的一饮一食都要亲自过手。儿时陛下带姑姑来芳歇苑饮宴还曾嘲笑过父王“毫无上将气度”,但父王从不在意,照旧为母妃布菜斟酒。而今这一去,父王想必比自己还舍不得吧?
唐谂这样想着,全然不知就在他们从云燕出发的同一天,他的母妃也离开的云燕。不是作为大巽的泉亭王妃,而是作为兑国的建平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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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史书的记载,尉迟晓再次出现在历史的视线中,是在一个月后的隆阴。
隆阴在大约一百年前曾是兑国的领土,名为明州,后来被离国占领才改了隆阴这个名字。后来离国灭了,又划归入兑国版图。隆阴城地处辽阔的通丰平原,毗邻东海,古人有云:“明州之地,环沧海而襟山河。”这“山河”二字指的则是隆阴之东的金郯山与绕过隆阴城西北、东北入海的隆江。
然而不论是东海,还是隆江与金郯山,都不是站在隆阴城头能看到的。在城楼上唯一能看见的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没有迎来春天的通丰平原此时还是一片荒野,去年干枯的野草无精打采的匍匐在地,正兀自酝酿着新一年的生机。
此时此刻,独自站在城墙上的人的眼中就是这样一副颓败荒疏的景象,她身上穿着细碎迎春花的水绿底曳地襦裙,单薄在身姿任由未尽的北风侵蚀,不躲不让。
“你这样该着凉了。”
雪缎斗篷披上来的那一刻,她突兀得以为还是唐瑾站在她身后。他的目光总是随时跟随在她身边,无微不至的……尉迟晓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思念。
尉迟晓回过身,文珑正以保护的姿势站在她的对面,他的左手自然的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岁月为他增添了一份名叫“气韵”的温润,当年如玉的公子,而今更是儒雅不群。
“该出发了,是吗?”尉迟晓问。
“决战的地点已经决定在隆江南岸的州漯矶了。”文珑说,“隆阴是北方重镇,他……势在必得。”
尉迟晓微微垂下眸子,“那便走吧。”
“不着急。巽军不熟水性,便是到了隆江边上,也得缓上数日。”
“你虽这么说,自己不是早十来日就选定地方了?你这个新封的骠骑将军特地回城接我,我这个参军怎么能还不往军中去呢?”尉迟晓扬起微笑,点点笑容虚浮在她的眼角眉梢。此时,言节和钟天往西南镇守阆中,防备尚腾西南一军占领长河。
“继宛公之后被授了这样的官职,我也很是惶恐。”文珑说道,“你从云燕回来之后,一直不大好,河边风吹日晒,不如在城中多住几日为好。”
“玙霖,骠骑将军之位你当得起。”尉迟晓说了这样一句,就往城下走,“我很好,你别担心。”
两人一同步下城墙,文珑始终走在她身前半步,有一半的身子挡在她前面,那是一种无声的保护的姿势。尉迟晓微微弯折了嘴角,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泽儿和渄渄都还小,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你这时候出来,也是可怜两个孩子了。”
文珑以他素来的温和口吻说道:“有国才有家。”
离国灭亡之后,兑国的国力在丞相吾思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但是,刚刚开始兴盛起来的兑国比起积蓄日久的巽国相差甚远。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巽国之将平庸,才可使兑国挽回悬殊的局面。这也是尉迟晓回来的理由,只要她在军中,唐瑾总会有所顾虑。她不惜背叛他,伤害他,也要保住自己的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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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州漯军营,中军大帐内已经集结了兑国的诸位将领,除了木柳在柘城见过,其余人等有曾在金陵有过数面之缘的,也有不相识的生面孔。尉迟晓在沙盘前再次讲了唐瑾军营的大致情况,包括巡逻的分布,营区的安置等等。这些都是她在当年乘风大营看到过的,其中多有她这些年对巽国和唐瑾本人的了解,消息十分可靠。当年钟天云游回来,也曾带回巽国的习俗情报,而此次尉迟晓所言又更为详细。
军帐中正在议论,忽然传令兵来报:“报!巽国有使者到!”
“使者?”文珑对传令兵的话提出疑问。
“是,说是奉泉亭王之命,有东西要送给建平长公主。”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
传令兵的番话使尉迟晓的心脏紧缩起来,他要给自己什么?是休书吗?送来休书才是理所当然的吧?她曾经三番五次的想要杀他,不仅如此还将多年在巽国了解的情报偷渡出来,甚至使他作为三军统帅的立场变得难堪,使他在巽国朝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就凭这些哪怕他要杀了自己,鞭尸凌迟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尉迟晓定了定心神,对传令兵说道:“让来使把东西拿进来吧。”
穿着巽国戎装的来使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木箱的人。没人能看懂这箱子的意思,这红木箱子里如果装的是退回来的嫁妆的话,未免也太少了一些。
这时听来使说道:“这里面是王妃的冬衣,王爷说隆阴地冷,不比金陵,叮嘱王妃不要贪凉。”
尉迟晓睁大着眼睛,勉强容下将要溢出的泪水。她不敢再向那口红箱子看上一眼。
文珑适时的踏上前一步,恰到好处的挡住了尉迟晓的身体。他对使者说道:“有劳远来。”
诸将都不能相信,被这样对待的泉亭王竟然还给长公主送衣服?同为女性的木柳转眼看向尉迟晓,张了张口却没有一句话是能说出来的。
尉迟晓稍冷静了一些,说道:“就在这里把箱子打开吧。”
两军即将交锋,如果箱子里被夹带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如那次文珑在呼延延宁军中散播下的瘟疫。即便没有这些,只是夹藏了字条一类也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箱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开了,随军的几位医官反复检查过,当真只是普通的冬衣。连同衣服的夹层也细细翻过,但除了裘皮和棉花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一切检查无误,尉迟晓才对使者说:“辛苦了,回去复命吧。”
使者躬身告退,尉迟晓蹲,将刚才翻乱的衣裳一件一件叠回箱子里。她的动作很慢,就好像还是在家中边收拾着衣裳,边与那人低声私语。她屈膝跪在木箱前,膝盖并拢偏向一侧,与笔直的脊背形成优雅的角度。
尉迟晓收拾好衣服,盖上箱盖起身到外面换了两个卫兵进来,“抬到我的帐子理去。”
“是。”
文珑走上前,轻声对她说:“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尉迟晓回首笑了笑,“刚才军营排布的事还没讲完。”
尉迟晓回到沙盘前,向诸人颔首致歉,“那么,我们就继续吧。”而后,她如刚才一般继续讲解巽国的军营布置,口齿清楚,逻辑清晰。
这一场军议进行了两个时辰,排布完毕,诸将散去各行其职。文珑陪尉迟晓出帐,走在最后。两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的走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下,初春的阳光刺痛了尉迟晓的眼睛,她头一次知道春天的光线也可以刺目到流泪的。
“辰君,你……”文珑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会再选一次。”尉迟晓果决的说。
“但你有哭的权利。”
“我没有,玙霖。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不可以后悔,更不可以为这件事情落泪。”尉迟晓望向湛蓝天空上那轮刺痛她双目的太阳,“一个为敌国统帅哭泣的长公主,又怎么能安定军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