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青石小径一路走到园中,视野便逐渐清明起来,临着一旁的镜湖,左右各建了高台,一株株正开了花的海棠树下,有婀娜多姿的妙人儿翩翩起舞。
形形□□的文人俊杰们开始扎堆,将台下围了一圈又一圈……
果然是……骚客啊!刷刷收了折扇,陛下感慨得风度翩翩。
相比之下,云罗郡主一路都将脖子梗得笔直,任是这场景再新奇,也丝毫没能动摇她寻郎的决心。
君天姒在一旁瞧着都替她乏累,终于将扇子展了又合,“啧,一瞧就是没找过人的,这么个找法,脖子断了都不见得能找到。”
云罗也累得慌,揉了脖子道,“那怎么办啊?”
君天姒向来喜欢直截了当,眯了笑眼道,“找楚毓!”
既然带了李广出来,就不能不叫徒弟发挥作用,递了个眼神给李广,张合盛道,“陛下,这里人太多,不如叫李广去通知楚大人?”
君天姒点点头,表示认同,“也好。”
李广得了令,愁眉苦脸的往人最多的挤过去了。
*
原地等了不到一刻,人潮不知何故恍然一阵涌动,呼啦呼啦的人群突然就踩着鼓点似的往这边一阵好挤。
君天姒吓了一跳,探手正要去拉云罗,一只手却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握了她的胳膊,一个用力就把君天姒拖了过去,只觉得身子一轻,她不由得张口。
“啊——”
“是我。”
一片混乱中,那语调是久违了的清冷,好听得字正腔圆却没有丝毫感情,像是一把沉重冰冷的利刃瞬间贯穿而来,当胸一击。
一声呼叫卡在喉咙里,五雷轰顶大抵如此了。
身后的气息却仍旧沉稳,那人低声道,“陛下。”
陛下?!
勉强勾了勾嘴角,君天姒尽量皱紧眉头,生硬的抽回手臂,背对着他,她开口问,“你来做什么?沈……承意。”
“爷——”混乱间,远方传来慌张的高呼和混乱的脚步声。
君天姒刚皱了皱眉,身后的人就已经抬脚绕到了她身前,削瘦的身影将她遮挡在一株海棠树的阴影后,沈承意从容道,“有事相求。”
瞬间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呵。
吸了口气,君天姒抬起眼看过去,削瘦苍白的脸庞,雕刻分明的五官,冷峻到极点的人该是个什么模样?不过如此了。
君天姒镇定下来,合了扇子在手心轻轻的敲,边笑边思索道,“求我?求什么?求我帮你灭了大君?好像……不太合理吧。”
苍白的月色从沈承意背后落下,唯留了黑暗给他,暗影中看不清沈承意的表情,却仍然能清晰的听见他没有任何变化的语气,简洁得毫无余地,似乎顿了顿,他回答,“不是。”
浓重的窒息感忽然就铺天盖地而来,君天姒终于收了笑,止不住的冷嘲热讽起来,“那是什么?沈承意,你是不是觉得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没有感情的?!”
这一次不能像上次那样,沉默以待。
黑暗中仍旧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像是在等着她平静下来似的,良久,沈承意才再次开口,用那种平静到极致的语气,几乎是从喉底发出的声音,他说,“求陛下放了沈烨。”
“……呵。”
用了好半天的力气,君天姒才发出了一个音节,却没能表达出丝毫的挖苦之意,除了苦。
人潮来来往往中,周围的脚步越来越混乱。
一片嘈杂声里,她只听见他继续低沉道,“沈烨是沈氏最后的希望,如果可以,沈承意愿意用自己这条命来换舍弟一命。”
一命换一命?
君天姒张了张嘴,半晌,她忽然苦笑,“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沈云,你觉得我没有感情吗?还是说,我在你眼里没有丝毫威胁,你笃定我不会抓你?所以,你才能在我面前这么大言不惭?!”
顿了顿,她继续道,“以命换命?是我在你眼里太天真,还是你在我眼里太天真?”
目光越过他的削瘦的肩膀,穿过夜幕遥遥望向远方,君天姒低声道,“沈云,你知道的,我当年是拿你当最好最好的朋友,最信赖的人是你,最依靠的人是你,最珍惜的人还是你,可是最后……”
五月的晚风带了股燥热,浓郁的海棠熏得人发闷。
她听见他低哑的嗓音,“朋友……”
叹了口气,她继续道,“我不怪你了,今天之前也许还是怪的,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看着你,突然就不怪你了,你姓沈,我姓君,所以,我不怪你,真的。以前你骗我的事就这样一笔勾销吧。”
立场不同罢了,其实,她有什么资格怪他呢?
末了,她道,“走吧,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一通话说完,君天姒转身就要离开,一只手却立马抓了上来,狠狠地像是要抓进她的血肉似的,背部被迫抵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沈承意道,“别走。”
君天姒怔住,想要回头,沈承意却已经道,“别回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声音似乎多了一点点的沙哑,他说,“再等一会……就一会,再走。”
静谧的海棠树下,海棠叶被风吹出沙沙的细语,阻断了周围人潮带起的喧嚣。
“沈云,你想做什么?”背对着他,君天姒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沈烨的事,我不会帮你,更何况,他在闵竺凡手里,就算是想帮,我也帮不上。”
身后却没有任何回应,静得让人发寒,君天姒忍不住再次开口,“沈……沈云?”
声音依旧低沉,沈云在她耳边回答,“嗯?”
不知道他的目的,君天姒皱眉道,“你……”
“陛下,”沈承意忽然开口,平静中竟带了些沙哑,他缓缓道,“最好离闵竺凡越远越好。”
君天姒怔了一下。
沈承意继续道,“楚毓也是。”
“……”
似乎笑了一下,无声无息中,沈云忽然道,“库北的边境像是一片野心勃勃的沼地,长夜一至,黑暗就漫无边际……陛下能想象吗?”
“沈……”
“该回去了。”戛然而止,就好像是开始的突如其来般。手腕一松,身后的压迫感随即消散,君天姒回头看见沈承意仍然站在阴影里,身影仍然削瘦,仍然笔直,他轻声道,“殿下。”
该回去了,殿下……
不是陛下,而是殿下……
像是,那个十三年前白衣白衫戴着面具的少年。
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耳边却传来了一声清喝,仿佛隔了一条沧河般,低沉婉转,却刚劲有力,带了几分冰冷直直传到君天姒的耳边,“沈承意,还不束手就擒?!”
是闵竺凡!
“啊——”
来不及转过头去瞧,脖子上已然一紧,被扼得生疼。
反应快得吓人,沈承意已经反手扼住了君天姒的脖颈,冰冷的匕首抵着她的喉咙,沈承意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他镇定自若的道,“闵竺凡,你想她死吗?!”
不得不感慨这世事变化着实难料,望着眼前忽然冒出来的一队守卫,君天姒将目光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她看不清身后的沈承意是何表情,可她看得到闵竺凡的。
闵竺凡也望着她,此时那浓黑的眸子上蒙了层骇人的杀意,微微眯起眼,他立在他们对面,却有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声音更是她不曾听过的冰寒,他微微挑眉,面对沈承意的挑衅只说了三个字,“放开她。”
感受到沈承意身后有陆陆续续出现的脚步声,君天姒知道沈承意定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当即双手握了他手腕,想要出声,“闵……”
“我不会伤她,”言简意赅的,沈承意扼住君天姒的喉咙不让她说话,径自看向闵竺凡,他说,“只要你放了沈烨。”
“呵,”闵竺凡裂开嘴角,眼神是彻骨的冰寒,他冷笑,“痴人说梦。”
“哦?”沈承意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刃就贴上了君天姒的喉咙。
“放开她,”眯起眼,闵竺凡一字一顿道,“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沈承意道,“你觉得这个能威胁我?”
良久的沉默,闵竺凡终于一挥手,“派人去带沈烨。”
薛一抬头,“可是……”
“去。”
“……是。”
瞟了一眼沈承意,闵竺凡看向君天姒,像是要给她一丝安抚似的,他淡淡扬了眉,唇角为她荡开极淡的一丝笑,“沈承意,你放开她,我过去,怎么样。”
“你?”沈承意皱眉。
欣长的身影朝前走了两步,墨蓝色的长衫携了书卷气,闵竺凡道,“刑部离这里有很长一段距离,刀剑无眼,你也不想伤了她吧?而且,我在你们手里,我的人就一定会用沈烨跟你们换,对你们而言,绝对利大于弊。”
“相爷,不可啊!”
“统领,不要轻信啊!”
此言一出,两边俱传来低低的呼喊。
君天姒更是瞪大了双眼,喉咙被扼得发疼,她只能不停的朝闵竺凡使眼色。如果闵竺凡在对面,她反而会安心,可如果闵竺凡跟自己交换,且不说换完之后会怎么样。她瞟了一眼沈云,能不能顺利交换,都不好说!
万一……
一念及此,她拼了命的朝闵竺凡眨眼,君天姒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可惜,闵竺凡只是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然后淡淡开口,“原来沈氏后人,也不过如此,无胆鼠类。”
沈承意眯眼,放下了手中的匕首,只用手指扼着君天姒的喉咙,他看向闵竺凡,冷笑一声道,“好。”
“相爷——”
“统领——”
闵竺凡和沈承意均是一个眼神将声音制止,这一点,倒是出奇的一致。
心中一片发急,君天姒瞪着闵竺凡,却发现闵竺凡也正望着自己,微微皱起的眉角散发着寒意,可望过来目光却平静的出奇,像是带了丝暖意般的,让君天姒原本慌乱的心瞬间就安定了。
不着痕迹的留意着闵竺凡的眼神,感受到沈承意越来越放松的手指,她不能允许闵竺凡跟自己交换。
如果真的交换了,她不能保证沈云不会杀了闵竺凡,自己被他挟持,他一定会忌惮闵竺凡,绝不会伤她,可如果闵竺凡被持,沈烨和闵竺凡比起来,她……信不过沈承意。
无巧不巧的,沈承意身后忽然有人上前耳语。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君天姒握着沈承意手腕的手指使劲儿一掰,几乎是在甩开他手腕的一瞬间,她拼尽全身力气朝闵竺凡奔过去。
与此同时,闵竺凡一直冰冷沉静的眸中竟然闪过一丝慌乱,还没有人反应过来,闵竺凡已经冲了上去,几乎是本能的伸出手臂将君天姒拦腰接住,抬起手臂将她环在胸口,一转身护在了身后。
君天姒只觉得扑进了一个胸膛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再然后,耳边传来刀剑入体,骨肉分离的顿挫声,还来不及抬头,耳边已然响起闵竺凡低沉冰冷的声音。
他说,“杀。”
*
“右相怎么样?”楚毓一出来,君天姒就迎上去问。
看她一眼,楚毓一边用干净的帕子拭手,一边淡淡道,“没什么大碍,伤筋动骨一百天,歇上百天就好了。”
“……”君天姒抽了抽嘴角,“那个,谢少卿来了没啊?”
手上动作一顿,楚毓抬眼道,“陛下信不过臣的医术?”
“没,”君天姒赶忙道,“朕进去看看他。”
“还是陛下,”楚毓出声道,“信不过臣?”
“朕只是没料到,释垣竟和沈承意有交情罢了。”停下脚步,君天姒道,“但他这次没死,朕还是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