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东郊有一山岗,名曰留沙岗,但原来却是叫听沙岗,名字虽美,但却让人极为痛恨。
据老一辈人讲,以前每年的三四月份,黄沙从漠北之地刮来,先从听沙岗过,站在那里,你就可以听到风沙在风中的摩擦声。
黄沙进入朔州九地,放眼之处全是黄色,头发上、衣服上、家具上,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有可能会飘来一阵狂风,留下一层黄沙宿在了食物之上。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老一辈人都会叫苦连天,感叹还不如寒冬腊月,最少可以有一片清净的天地。
不过在三十年前,这一灾难开始得到了改善,那是因为听沙岗上开始出现了一片树林,最初的时候,那里只是有人栽在了一棵又一棵的小树苗,并没有被人们放在心上,等到两三年后,树苗惭惭长成了大树,风沙被树林拦在了岗外,朔州九地得以清净。
此时人们才终于知道了树林的妙处,也终于知道了,在树林的深处,原来有一座学庐,那些树苗便是学庐里的先生种下的,据说先生最初也没有想要用树林来阻挡风沙,只是想要用树木来教育他的学生,希望他们可以像树苗一样,终有一天会成为参天大树,所以他每收一个学生就会种下一棵小树。
就这样几年过后,学生越来越多,树木也惭惭成林,终于将那个危害了朔州几代人的风沙给隔绝在了朔州之外。
从此听沙岗变成了留沙岗,而那片树林也被人们称之为树才林,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把孩子送到那里读书识字,不图他们能去参加科举,只要能够认识几个字,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也不枉在树才林中留下属于他们的一树。
如今三十年过去,树才林越来越茂密,深夜之中走在里面就好像是走进了一条深遂暗道。
方霖脚步很快,在以往的时候,他来到这片树才林,都会放慢脚步,感受着这里别样的自然气息,但今夜他却没有心情来欣赏。
“棋翁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莫非是要报三日前那一子之输?”
学庐中的一间书房内,烛光摇曳,一个年逾五旬的男子打开房门,迎接还没有走上台阶的方霖。
方霖并不奇怪,他知道这人并不寻常,虽然三十年间在这树林之内教书育人,却似乎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似这般早早相迎,更是时常有之。
“少邑不要玩笑,老夫此来是有大事请教。”
方霖一脸的焦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男子侧身将他让进书房。
这男子名叫宋跃字少邑,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在三十年,风华正茂之时来到了留沙岗结庐教学,且学识渊博,不仅经通诗书,还晓天知地,附近之人有什么不解之处,事事皆可问他。
方霖在入仕之前就与他是好友,对其极为佩服,时常感叹,少邑若去做官,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只是每当说到这个时,宋跃都只是微微一笑,从不接此话题。
后来方霖做官,两人也时常有书信来往,方霖在遇到大事之时,总喜欢问询他的意见,宋跃也每每都能令他茅塞顿开,今日之事,自然又要与他请教。
“少邑请先看此物。”方霖从怀中取出包袱,慎重的送到宋跃面前。
宋跃打开包袱,不禁为之一愣,“黄册!”
“正是黄册。”方霖叹了口气。
宋跃也不翻开,只是看了封皮上的屏江二字,便轻援捋胡须,说道:“看来皇上这是要重制黄册了。”
方霖一愣,“你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宋跃微微一笑道:“棋翁莫是看不出此物出自何地?”
方霖再看一眼皇册,说道:“这是户部的黄册底本。”
宋跃道:“那户部又是何人主事?”
“自元封十九年起,户部尚书就是一直是燕王所领。”方霖眼睛一亮,对宋跃的话有些领悟。
宋跃笑道:“燕王此人如何?”
“心细如发,极为自律。”方霖想了想,他对于张天殊最大的印象也就是这八个字。
宋跃又点了点头道:“那么你觉得这黄册会是被人从户部中盗出的吗?”
方霖摇摇头道:“不可能,黄册底本藏于皇宫之后的灵心台内,四周都是深不可测的天水湖,而湖外又有禁军把守,只怕是天下第一神偷也不能从中盗出一本。”
“那么这黄册的来历,棋翁想必已经清楚了吧?”宋跃还是在笑。
方霖点点头道:“能够将黄册从灵心台中取出,也只有户部之人,而敢于将黄册拿出京城,也必定是有了燕王的指令,只是燕敢这般将黄册私自送出京城,却又不是他的性格。”
“所以……”宋跃没有说完。
方霖接道:“所以这是皇上的旨意。”
一想到是皇上的旨意,方霖心中顿安,只要有了皇上的旨意,那他还怕什么。
宋跃却是摇摇头道:“只怕不是皇上的旨意,若是皇上的旨意,棋翁必不会这般的惊慌,跃猜测,应该是有人将此黄册秘投入棋翁府中吧?”
方霖深深的点点头:“少邑神算,确实就是这般,毫无征兆,也没有音信,所以老夫才是惊疑不定啊,少邑之前不是说皇上要重制皇册吗?为什么这又不是皇上的旨意?”
宋跃道:“若此为皇上旨意,纵然隐蔽,也定会留下信物使棋翁安心,可如今却只是徒令棋翁惊慌,那必是另有他人要借棋翁之手行事。”
方霖还是不明白,问道:“那就是说此事与皇上无关?”
宋跃摇摇头道:“棋翁糊涂了,你只想到是皇上的旨意,却总是忽略一个重要的人物,燕王,以燕王那种谨慎的性格,会是什么事情让他敢将黄册送出京都?”
方霖低头思索一下,顿时恍然大悟。
宋跃笑道:“没错,定是燕王知晓皇上欲重制皇册之心,却又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就想要揭开黄册之弊端,令皇上不得不痛下决心,可他又怕此案重大,给自己多树敌人,便要借棋翁之手来做,一来棋翁已然致仕,官场之争伤不得你,二来棋翁德高望重,一生铁骨,做此事再合适不过。”
方霖得意的笑了笑道:“少邑过奖,不过此事倒也如少邑所料,其实早在前年,皇上就听闻皇册之弊,只是想到天下初定,各地刚刚恢复生机,实不宜再行动荡,所以一直隐忍不动,如今看来皇上已经动怒,黄册之事势在必行,燕王此举也是理所应当,只是燕王却要拉老夫一把,这让老夫与有荣焉啊。”
想通此事,方霖的心情也大好,不禁小小的开了个玩笑。
方霖一生谨慎,为自己定下两个目标,一是听皇上的话,二是听百姓的话。
让皇上满意,让百姓满意,他自己也就能够满意。
宋跃想了想道:“只是燕王此举却有些太过大胆,虽然借棋翁之手揭开了黄册弊案,他自己只怕也逃不过一个揣摩帝心的嫌疑,而且有心之人也能知道他在此案的作用。此事若由跃来做,必然只是会装作无意间让棋翁看到黄册,然后便会立刻将黄册送回京都灵心台,让自己抽身于此事之外,而不会留下这么大的一个漏洞。”
方霖思索道:“想来燕王也有疏忽吧。”
宋跃摇头一笑道:“也是,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此事也很寻常,就不用咱们在此操心,倒是说说,棋翁将要如何处置这一本烫手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