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璃琴提笔在写下这几句诗,白净的纸面上,斜斜歪歪的二十八个大字。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细算一下,她已经练了六年的字了,写成这样实在是见不得人。凉风自窗户吹进来,薄薄的纸页经受不住风力,霎时散乱。
璃琴赶紧将桌头的镇纸压在纸上。转眼间,她已经在圣坛里过了三年多的时日了,也没有想象中的枯燥烦闷,反而心静了不少。
紫玉端了茶点进门,瞧见主子的笑脸,就笑着问:“小姐,你在笑什么?”璃琴捏了捏眉心,将纸页拿起来,展在她面前,“看看,怎么样?”紫玉盯着那字看了半天,笑道:“小姐,你又用左手写的,好看多了”。
璃琴放下纸,笑呵呵的说:“能认出来是什么字就行”。吃了几块绿豆糕,正想问玉欣去了何处。一转眼就看到玉欣出现在走廊,刚想让她走快点。
视线不经意往她身后一扫,眼神微变。
竟是雪墨翎!
那俊美冷傲残忍嗜杀的少年,出尘不俗的孤傲气质,这样的人总是不容忽视。
璃琴猛地站起来,一口糕点黏在了嗓子上,慌忙抓起桌上的茶杯,赶紧喝了一口。不成想喝得太急,水洒在了衣襟,看起来着实狼狈。她暗暗叹气:人若运气不佳,果真喝凉水都塞牙!这叫什么事啊?
“小姐,没事吧?”紫玉关切问道。一边轻轻拍打着璃琴的脊背,一边拿出绢帕给她擦拭衣裳上的水渍。
璃琴接过手帕,自己胡乱抹了几下,急匆匆的说道:“我去换件衣裳”。
话刚说完,她就逃也似的从角门拐进了后院。
犹记得前年,她与大哥一同前去祝寿琅风族族长四十五岁寿辰。当时被认出来,他的脸色黑沉,好像她是他的杀父仇人似的。后来不知怎么他们的关系亲近了许多。离开雪家的时候,他还送她礼物,弄得她莫名其妙的。
璃琴到此刻还是想不明白,以雪墨翎的性子,应该讨厌她才正常吧。
人与人之间相处果真奇妙。前一刻是敌人,下一秒或许就能成为朋友。而原本是情深义重的知己好友,下一刻也可能变成仇家。
璃琴换了件碧绿的烟萝纱裙,磨磨蹭蹭好半响。直到紫玉来催促,她才闷闷不乐的出了房门,一路上脚尖踩着脚跟走。实在不懂爹爹是怎么想的,竟给了雪墨翎特权,让他自由出入圣坛。
看着紫玉那别有意味的笑容,璃琴又是好气又觉好笑。这傻丫头,十三岁的小女孩,哪知道情爱为何物?又怎知她心中所思所想?
璃琴轻手轻脚的靠近书房,躲在门外往里瞧了眼,果真只有雪墨翎一个人在。她回头瞪了眼站在游廊拐角处看好戏的小丫头。后者见被主子发现了,捂着嘴在那儿偷笑,还朝她挤眉弄眼的。璃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轻声嘀咕:没义气的丫头!还真让她与雪墨翎独处一室啊。
只要一想他们是有了婚约的,她就感到别扭极了。
正想着,雪墨翎淡漠的声音自里面传了出来,“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还不进来”。话语里隐隐含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切!我还探头探脑的呢?璃琴气不过,心里说了句粗话。她忍不住翻白眼。这是她的地方唉,听他这口气,怎么好像成他做主了呢?
真是奇怪,她竟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璃琴进门,吞吞吐吐的说道:“哪个……要不要喝茶?”她眼神飘忽,看看房顶,看看地面,就是不看雪墨翎的眼睛。谁让她一对上他凌厉的眼神,就被吓得没底气呢!她偷偷抹了把汗,真是累人啊!
雪墨翎好笑的看着她,凤眸斜挑,扬了扬手里的纸,“这是你写的?”一年多不见,这丫头好像长高了,可性子却还是没变。
璃琴眼角余光窥见那张字,可不就是她刚写的那副烂字。这两个懒丫头,怎么也不收拾一下?胳膊肘尽老往外拐!经常害她丢脸。
“是我写的,不怎么好看?”而是太难看了。
“是很丑”。雪墨翎倒是毫不客气的下了评语。
璃琴抬眼瞪他,不满的说道:“丑就别看了”。她也爱面子的好不好,虽然那并不值几个钱。别人说说倒无所谓,可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她心里就无端的不自在。
雪墨翎瞅着她气鼓鼓的脸蛋,眉宇舒展,嘴角竟是带起丝笑意。又从一沓纸里抽出一张来,只看了一眼,眸子微眯。纸面上娟秀工整的隶体字,字体端正秀逸,只是笔锋稍欠力道。他端量着她,神情莫测,“这些,都是你写的?”
璃琴觑着他,点点头,不想和他多说话。
雪墨翎抬手,指着纸上的字,眼睛直直望着她的眼,“这诗?是你作的?”
璃琴盯着那修长白净的手,手型优美。长而有力的手指,指节合度……
“阿璃?”雪墨翎扬声唤道,他皱着眉,瞪着这个心不在焉的小丫头。
“嗯?”璃琴抬眼瞅他,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怔了怔。
神啊!她居然对着他的手发呆。璃琴面上微红,心里十分别扭。根本就没有注意雪墨翎说了些什么,仍旧一脸的茫然无知。
雪墨翎见她神思不属,不由加重了声音,沉沉问道:“这诗是你作的?”他心头微怒,从来没有人如此忽视过他。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她瞟了眼,字确实是她写的,这首诗绝对不是她作的,抄的而已。咽了下口水,她笑着反问:“翎哥哥,你认为我会作诗么?”
她又不是天才?
雪墨翎嘴角抽搐,无言的瞥了她一眼,而后坐到椅子上,耐着性子一张张看了起来。璃琴无语,偌大的房里,只闻得翻弄纸张的声音。她觉得无趣,端着糕点坐到一旁的软榻上,边吃边看着雪墨翎。
偶尔撞上他的视线,她只耸耸肩,而后微微一笑。
雪墨翎看完了那些纸张,头也不抬的问道:“你没有临帖么?”她的字体笔法,工工整整的,独成一家,是他不曾见过的。不过,她写的字总是少了笔画的,可看着却觉得没有错处,似乎本就该是这样的字。
璃琴慢慢抬起头,道:“是啊!写字么,就要写出自己的风格”。
雪墨翎破天荒的竟点头赞同,看着璃琴,声音有了些许暖意,“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各家书法皆有所长,集众家之长,也能自成一体”。说完,他又取了画卷来看,片刻就给了评语:“少了些意境”。
璃琴撇撇嘴,自住进了圣坛,那些老师一个比一个严厉。她在琴棋书画上都有个极大的突破,虽然不尽如人意,可对她来说,已然足矣。
“画风各派不同,有人注重意境,有人旨在写实”。老师也说她的画欠缺一种韵味。可她还是喜欢工笔画,喜欢静下心来,观察事物的微小结构,然后用笔尖细细描绘刻画。
对于写意的画法,她只是欣赏那种唯美的意境,自己却是画不出来的。
雪墨翎抬眼看她一下,手从一筐画轴中又抽出了一幅卷轴。璃琴瞟了那暗红色画轴一眼,眼神一闪,暗道:又要说谎了!
果然,听到某人清雅的声音,“这是什么画法?”
雪墨翎自问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不敢说博古通今,可才学见识在同辈中已是不俗。然而阿璃在书画音律方面的别具一格,每每总让他意外。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阿璃只是在盈月长大的,怎会知道的如此之多?
每每与阿璃在一起,听着她不经意间月兑口而出的奇怪言论,他心里的好奇越发深切。阿璃明显是在极力隐藏着自己的真性情,却不知是为何?
按照常理,他是阿璃的未婚夫,是要与她度过一辈子的人。若是一般女子,只怕会想方设法的博取他的好感,以谋求在他心中的地位。而阿璃总是若有若无的疏远他,似乎并不愿亲近他。
想起那次偷入圣坛,意外的遇见阿璃。她那时那般急切的说过,“你不喜欢她,就取消婚事啊”。此时想来,最想要取消婚事的人,该是阿璃才对。
雪墨翎心里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竟是丝毫异常也没显现出来。
璃琴看着那纸上的画像,眸光柔和,笑说:“那是用木炭画的,怎么样?”对于着幅画作,可是她至今为止画的最用心的,自认为很不错了。
雪墨翎又看了那画像几眼,不吝赞赏,“栩栩如生,十分传神”。看着璃琴有些得意的笑容,他心情稍稍好点,眼里也多了几分温情。
璃琴笑了,十分自得。这幅素描,是她要送给娘亲的寿诞礼物。花费了她整整十天的时间,才将娘亲最美的神态展现在纸上。
春暖百花齐争艳,满园春色竞芳华。
春色妩媚,杏树林中,满园芬芳,景色怡人。枝条上簇簇盛开的花朵,在绿叶映衬下,粉红可爱。艳红的花骨朵,含苞欲放。更有那半开半合的花苞,似是美人半遮面,越显得娇羞迷人。
远远看去,艳态娇姿,繁花丽色,胭脂万点,占尽春风。一弯清流潺潺流过树林,微风习习,岸上花朵,水中花影,各显芳姿。
一波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
落花似雪,只因多了一缕幽香,却胜似飞雪。只可惜,百花娇妍,也抵不住风吹雨打的摧残,终究也会成为大地尘土的万千微粒。
她也不过是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人而已。
璃琴站在树下,勾下一个条小指粗的树枝,闭上眼,闻着那幽幽的杏花香。想起一首诗,前世很多东西都淡忘了,而有些东西却记得更加深刻了。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望着一束束的粉红女敕白,她轻声呢喃:“不知,杏花雨是何等的美丽?”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清朗的笑声,在杏林飘散开来。
璃琴眉头悄然蹙起,抬头往临近的杏树上望去。红白花簇间,一袭碧蓝衣袍的少年坐在枝干上,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那一笑,竟比这杏花还妖艳三分。
三月的阳光穿过枝叶,洒在他身上,如同镀上了一层金光。
“二哥”。璃琴无声叹息,一个男子生的这般美丽,真是让人羡慕又嫉妒。抬手遮在额前,挡住刺眼的光芒。璃琴笑望着月夕岚,感慨似地叹了一声,“真是人比花娇啊!”
月夕岚伸手模了模脸,几瓣粉白的花瓣落在发丝上。他半仰着头,无限自怜的说道:“看在你嫉妒我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了”。
璃琴嘴角抽搐,胃里一阵翻滚,无言以对。二哥的脸皮越来越厚了,有多久没有见过二哥脸红了?
月夕岚拿扇柄轻轻敲打着树枝,一缕发丝不羁的垂在鬓角,随风飘荡。他低头看着树下的少女,勾起唇角,扬声说道:“三表弟,我家四妹刚才说要看杏花雨来着,你有什么办法?”
璃琴心里一惊,目光在其它树上搜寻。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以为月夕岚又在戏耍她,气道:“二哥,你骗我?”
话落,一声轻咳自头上传下来。璃琴下意识的抬起头,看清树上的人,恼道:“吓人啊?”她在树下站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发现树上有人。
月夕岚优雅的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靠在树枝上,笑道:“谁吓你了?我们在树上避暑。结果有人在树下伤春悲秋的,扰人清梦”。
璃琴哼笑,“真是抱歉,打扰了少爷的清静”。
月夕岚笑看着她,一脸得意,手里摇着折扇,端的是一派风流潇洒。他站在树枝上,俯身瞅着她,嘴里依旧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看你这么有诚意,我就满足你的愿望,送你一场杏花雨吧”。
‘啪’的一声,月夕岚合上扇子。脚尖轻点树枝,踩着细柔的枝桠,停在半空。璃琴仰着头,眯眼瞧他,不知这个二哥又要搞什么鬼玩意?
这边,雪墨翎从树上跃下,轻飘飘的落在地面,站在璃琴身边,抬手将她的脑袋压低,“当心眼里打进东西”。
璃琴偏头,躲避着他的手。无奈人家故意跟她作对,偏就抓着她的辫子不放。璃琴一动就扯痛头皮,只能伸手按在他手背上,气恼道:“别闹了”。
纷纷扬扬的花瓣从眼前飘落,散落了一地残花。
璃琴猛地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这奇妙的景色。三月艳阳下,漫天花瓣飞舞,旋转,飘扬……白的,粉的,红的,各种色彩交辉相应,在耀眼夺目的太阳光芒下,灼灼生辉。
好一派人间胜景!
她盯着穿梭在杏树间的少年,动作优美,神态自若,宛若驰骋在花海的妖精。
呃!璃琴盯着月夕岚俊秀的脸孔,‘扑哧’一声笑了。朝他大声喊道:“二哥,你再不停下,今年可就吃不着杏子了,我还想着过些时候吃青杏呢”。
景色虽好,却属于破坏行为,实在不该。
月夕岚朝她一笑,飘飘然的落到她面前。手腕一动,那扇面上的墨色山水便展现出来,他笑道:“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怎么样?喜不喜欢?”
璃琴斜了他一眼,凉凉地说道:“后天才是我生辰,这个不算”。看着月夕岚垮下的笑脸,她以手掩嘴,轻轻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清脆,“二哥,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就用这花瓣打发我?”
她展开手指,白皙的掌心静静的躺着几片娇女敕的花瓣。
月夕岚莫可奈何的叹息,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水,愁眉苦脸的说道:“感情我这累死累活的,全是白搭了”。
璃琴笑得甜美乖巧,眨着眼说道:“怎么会是白搭呢?我很高兴啊”。
雪墨翎抬手,取下飘落在璃琴发间花瓣,笑睨着月夕岚,转而对璃琴说道:“阿璃,午饭时间到了,走吧”。
月夕岚故作伤心,唉唉叹息,“有人重色轻友啊”。
璃琴横了他一眼,有这么做兄长的么?竟这样打趣自个的妹妹!她眼珠一转,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芒,“二哥,你书房里那套新的砚台与狼毫……”。
月夕岚忙做讨饶状,“四妹,二哥说错话了。你就别惦记我那宝贝了”。
璃琴冷笑两声,“我饿了,翎哥哥,我们走吧”。
“唉!”月夕岚仰天长叹,又多嘴一句,“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
璃琴脚步一停,回头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的道:“你不说话,会憋死啊”。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是哪辈子得罪他了?
雪墨翎皱眉,牵住璃琴的手,“就当他不存在”。
“咦!”璃琴惊讶的看着说话的人,忍俊不禁。用这么严肃的神情,说出这样揶揄人的话语,有点好笑!
月夕岚嘴角抽搐,打趣起了雪墨翎,“墨翎,你就不能换个表情。整天板着一张脸,不累么?”
璃琴心里赞同二哥的话。雪墨翎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怕惹他不高兴,只好忍着点头的冲动,嘴角却偷偷地翘了起来。
她偏头,果然雪墨翎的脸色黑沉,氤氲着某种风暴。璃琴幸灾乐祸的望向二哥,却发现他不怀好意的笑睨着自己,不由得心下一颤,不好的预感侵袭心头。
果不其然,月夕岚一句话就让她如同置身萧瑟的秋风中。
二哥就是她的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