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空漆黑一片,墨色催人,似乎预示着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仵欣雅走出房来,深呼了一口气,在院中石凳上坐了下来。这段时间她太累了,在逸萧他们几个到来之前,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怀安身上,凡事亲力亲为,喂药擦身按摩之类的工作从不假手于人,脑中已经昏昏沉沉,只是凭一股意志强撑到现在。
“大姐,进去休息一下吧,怀兄那里有我在,不会有事的。”逸萧走过来,关心道。
仵欣雅不答反问:“你最聪明,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需要人帮我解答,不如就问问你好了。”
“哦!什么问题能难住我冰雪聪明的大姐?看来我一定答不出来。”逸萧话虽如此说,却在旁边坐了下来,静等她的后话。
“这三个月来,我每日度日如年,在痛苦与无助中挣扎,有时候已经忘了伤心。因为一直在照顾他,连睡觉的时间都欠奉。每遇天气阴湿,他就会疼痛难忍,药石无效,需要不停的揉捏全身,才能稍减痛楚。我曾试过连续七日不眠不休,只有在他疼累了的时候,才能挨到旁边眯一会,最后整个脑袋都是昏昏沉沉。可他已经习惯了我这一双手,其余丫鬟根本帮不到忙,所以我只能强撑着。”仵欣雅眼神迷离,只懂望着漆黑的夜空,渐渐洇湿开来。
“那的确是很痛苦的事情。对习武者来说,不眠不休不会有任何事,但对常人却是极其难熬。”逸萧脑海中勾勒着当时的画面。
“他很痛苦,不分昼夜地在疼痛中煎熬,只有在疼痛稍轻时才能略为进些吃食。他每日多半时间都需要不停按摩,我不知道那样能减轻多少痛苦,但只要我的手触碰他的身体,他的面容便不那么扭曲。不怕弟弟笑话,我这双手很多时候已经酸楚麻木得毫无知觉了,连痱子都起了几次,每次退去后,两只手掌都会褪一层皮,每当这种时候为他按摩,他都能够感觉到我手上干茧划过他皮肤时的痛楚,他连这样轻微的碰触都无法忍受,该疼到了什么样子!”
“每当两只胳膊失去知觉时,我便会想,假如他一直是这个样子,我能够坚持多久?有时他疼痛难忍,会气急败坏,甚至将我赶出房间。我当然不怪他,可这个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想到,如果注定无法治愈,那么人为何要承受这种痛苦?这种想法让我有一种负罪感,觉得亏欠了他,但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与其两个人都在这里承受无尽的痛苦,为何不选择结束这一切。”
“当然,那也只是想想,我虽自认坚强,但已分不清这些事究竟是为他而做,还是为了自己。我是否一个坏女人?站在我的立场,自然希望他能够多活些日子,可是如果换做是他,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想这样痛苦地挨日子。那么我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救他,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是否我只是因惧怕外人的目光,生怕背上不忠不义的罪名,而选择无视他的痛苦?我究竟该怎么办,你能答我吗?”仵欣雅说着,转头看向逸萧,眼中满是无助和哀痛。
逸萧有些明白她内心的挣扎,当自己处于极端状态时,也会胡思乱想,但想得越多,越是无法得到答案。人总是如此,自欺欺人,往往比想得透彻时更容易生活。
仵欣雅继续道:“怀安一生从未快乐过,直到我嫁入怀家,可惜我们只拥有了几个月的幸福时光,他便要弃我而去。我不怪他,也不后悔。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假如我们没有相遇,他这一生是否没有意义,如果从一开始便注定一生悲剧,那么这一生是否仍要继续……”仵欣雅凄丽的眼眸盯着逸萧,似在找寻答案。
逸萧起身转过头去,无奈一叹:“大姐的问题好难,恕我回答不了。”
两人寂静无哗,各想心事。逸萧能够感受到仵欣雅痛苦的挣扎,她明知怀安无药可救,仍费尽心力让他能够多活一段时光。这对常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但对他们这些“特别”的人,却需要极度的挣扎。
在普通人看来,用心思索的人只是故作姿态,无理取闹。而在逸萧这样的人眼中,混沌一生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每个人都有思索人生的权力,就像他们可以选择生活方式一样,只是更多的人选择不去想。
不想,就不会挣扎。
许是因为怀安的刺激,或者是性格使然,仵欣雅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也刺激了逸萧浮想联翩。怀安的一生都是痛苦的,就像仵欣雅说的,这痛苦的一生究竟是终结掉好,还是努力活着,继续痛苦的好,她说不清,也想不明白。
我想得通吗?这就像思考生命的意义一般,没人能够给你答案,每个人的体会各有不同,答案更是千奇百怪。如果她选择在此时终结他痛苦的一生,又是为了他好,还是她心里自以为是为了他好?
逸萧想得乱了,又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每个人的一生是否都是在为自己而活?即使他们一生都在奉献,都在替别人卖命,是否在他们心底,其实只是觉得这样为他人牺牲的自己很是伟大,而正是这种念头支撑着他们走过这一世?若果真如此,那岂不就像他玲珑诀的修炼过程,其实说到底,无疑只是一段心路的历程。师父华清古在百鸟林中三十年的光阴,是否并不是因哀痛而虚度,是否是他心路历程的一部分,是否以往的每一次痛苦和快乐的经历,都在那段时间回味,蒸腾,升华,成为了他的养料?如果师父的确如此,那现在的师父又是怎样一种状态。
逸萧想得痴了。
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这样一个无法平静的夜晚。
苏心河和乐千鸿趁着夜色潜入码头附近,只见这里不少人在站岗放哨,像是在保护码头的安全,防止有人趁夜偷盗船只。直觉告诉他们,这并不寻常,却又说不上原因在哪。
码头上昏暗的火光哪里阻得了他们的视线,远处飘浮的一排排船只一览无余,夜色静得令人心悸。
“我知道了!”乐千鸿轻呼一声,终于发现不妥。
苏心河侧过头去,只听乐千鸿小声道:“你没做过航运生意,可能不知道。这些船只都不是用来运送货物的。”他说着指了指远处的航船道:“长时间运送重货的船只,由于吃水很深,船体需涂上一层既能防晒,又防浸泡的材料,否则船体在不断浸水与曝晒的过程中,很快就会腐烂,只有那些特殊的木质材料除外。但那种木料用来造船的话,价愈万金,比起不断更换新船还要昂贵。”
“你是说,这些船不是望海城原有的船只?”
“没错,这都是些花架子船,一出海立刻就要舟覆人亡,更别说运送货物了。白天时光线太强,反而看不清楚,晚上附近的火光一照,立刻无所遁形。”
苏心河骇然道:“这里足有上百艘大船,假如都是临时组装充数的话,也就是说足有百余艘船只不知所踪。即使是运送货物,也够建成小半个海阁了。假如是用来运人……”两人对视,双双难掩惊容。
“天哪!难道他们真的要征讨东域不成?”乐千鸿月兑口道。
“何以见得?”
“你忘了他们清缴附近所有村子的事情吗?以前我也糊涂,现在却想通了。这个惊神宫如果想要入主东域,势必要先找一处落脚点,只有清除这附近的大片区域,再实施封锁,才不虞被人发现他们的大批人手进入东域。也只有这样,才能收奇兵之效。”
苏心河大惊:“那他们的大部队岂不是随时都可能进驻这里!”
“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只看他们清缴附近村落的范围,便可知即将到达的军员人数不少,恐怕即使是百余只船,也不是一时三刻能够运到的。所以我们仍有时间。”
苏心河眉头一皱:“他们大举进攻,我们能干什么?”
“我们的事情可多了,例如这望海城绝不能久待,我们需尽快将欣雅转移出去。大军进驻之后,你当他们还会顾及仵家的势力吗?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入主东域,绝不是一伙外人轻易就能办到的。这个惊神宫能够一统北域,实力之大不必怀疑,其中绝不会缺少谋略武功均出类拔萃的高手,但他们势必要在这里找一个够资格的门派作为内应。炼魂宗的人马没有去攻打圣门,而是忽然销声匿迹了了几个月,让我着实担心,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苍幽城危矣!”
苏心河心中明白,这个惊神宫想要一统东域,必须迅速攻陷一座城池用来安营,而且必须是一座大城,否则只会沦为龙傲那样的草寇,而他们最理想的目标便是苍幽城。炼魂宗人马不知所踪,却将辉霞、九泓、赤焱几城以及云岩宫的高手抽调去攻打圣门,令得大半个东域兵力空虚,也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正可以趁机挺进苍幽城,取得踏平东域的第一场大胜。
然而炼魂宗为何不掏空苍幽城的兵马去攻打圣门?是因为路途太远,沐家借口推月兑,还是其他别的原因?
苏心河缓缓道:“你道我们要不要去通知苍幽城沐家?”
“怎么说,你们即将在数月之内灭亡,赶快全体撤离?这种事小孩子也不会信。别忘了苍幽城住民上千万,堪称东域第一,想要撤离谈何容易。”
苏心河一想也是道理,除非沐家能够放弃辖下居民,但一个传承了几万年的大城,怎能因他们一句说话而逃之夭夭。
“他们对惊神宫的事就毫无察觉吗?”苏心河仍是不解,即使处在敌对立场,他仍不免担心苍幽城的安危。
乐千鸿答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外人敢打整个东域的主意,再加上视线都被圣门那里的战场吸引,这里的小股骚扰只会被视为是怀家内部斗争。喔!难怪他们不杀怀安,的确用心险恶。”苏心河明白过来,怀安死了,还谈什么怀家内斗,惊神宫在这附近调动人马也就失去了理由,很容易被有心人察觉。
“回去再说!”乐千鸿退入夜色中,苏心河连忙跟上,两人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怀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