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巨大的疼痛,将她的意识从昏迷中拖了出来。她睁开眼,就看到了那片澄蓝澄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荡其上。天空何其广阔,白云何其自在。而她呢,她的世界是锁在这一方小小的院里,除了无尽的劳作与打骂,没有一丝自由可言。
“哗——”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寒冬腊月,那冰冷刺骨的水冲尽了她额上的血迹,也让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浑身抖个不停。
紧接着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耳际炸响:“二丫,还装什么死?等着本管事给你上药扶你回房吗?那儿一堆的衣裳若是洗晚了、晒不干,等夫人、姨娘们急要时,仔细你的皮!”
二丫浑身擅抖着爬了起来,柔柔地应了声:“是!刘管事。”
她已走远,那刘管事刻薄的声音却还一丝不漏从后面飘来:“哼,不过就是跪了一天,便装晕唬人,一个贱丫头还当自己是小姐般娇贵!萧家从来不养白吃白喝的闲人……”
二丫头的嘴角凝起一抹冷笑,心中只觉得悲凉无比。那刘管事,不过只是这知府府里九位管事之一,还是地位最下等的专管浆洗事务的管事。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小管事,也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
而自己呢?二丫?呵呵~十三年了,旁人都喊她二丫,只有她自己记得,“萧子衿”才是她的本名!身上明明流着萧家的血脉,却因为是庶女,所以从小到大,便被当丫头使着。真可笑,当初分明就是萧富海喝醉了酒,强要了婢女杨氏的身子,结果只那一夜,杨氏便珠胎暗结生下了她。可是萧富海却不想认,萧夫人王氏更是明里暗里的使手段来欺侮她们。
“萧富海!萧富海!”萧子衿嘴里低低重复着这个名字,一双冻得通红的手泡在水里,使劲地搓揉着衣裳。对于这个名字,除了知道是泉州的知府,是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外,再无一点熟悉的感觉。
恨吗?怎能不恨!
在外人面前,萧富海是一方父母官。但在萧子衿眼里,他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二丫,这是各院姐妹们的衣服,你也一并洗了吧!”春兰搬来一框衣服,搁在萧子衿面前,小山一般地壮观。
萧子衿搓了搓手上的冻疮,陪着笑道:“春兰姐,我昨儿才给你们洗过,怎么今儿又有?眼下天正冷,衣裳不用换得忒勤吧?”
春兰道:“我们是要贴身伺候主子的,若是不换得勤快些,叫主人闻见了臭味可是会怪罪的。我若像你一般只是个粗使的丫头,一个月换一回衣裳也不打紧。怎么你不愿意洗?那我就拿去叫刘管事洗了。”
春兰是夫人的贴身丫头,论地位是比刘管事还高些。所以她做势要搬起衣服找刘管事时,萧子衿只得立马抢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春兰姐姐说得哪里话,能给春兰姐姐和各院的姐姐们洗衣服是二丫的福气。”
她的笑脸,换来的也只有春兰一声不屑的冷哼。
春兰前脚一走,萧子衿的小脸立马就变得沉冷了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在她的眼眸中浮现出来,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便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无论再多的恨,也绝不能在萧府中表现出来,否则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冬夜,冷月如霜,寒鸦偶啼。
萧府的大院已经褪却了白日的繁华,笼在一片夜色中,孤坟一般地寂静。这府宅像孤坟,这里的人何尝不是心冷如鬼。
萧子衿虽是个粗使的丫头,却不像一般的丫头那样,几个人挤一间住。这也算是拜萧富海所赐,当初强占了杨氏的身体后,虽翻脸不认帐,但在杨氏诞下萧子衿后,还是让她们搬到了独门独户仅有两间房的小院子住。子衿6岁时,杨氏积郁成疾,一病而悴,这座小院子就归了子衿一人独住。
后来萧家从潮州移居到了泉州,虽然没有那独门的小院了,但萧全还是给了她单间住,只是屋里十分地简陋。也是因为这样,这深更半夜的,她悄悄地溜出来才不那么惹人注意。
萧家的正门和后门每到戌时便要落锁,除非有总管事萧全的允许,否则下人们是不可随意出入的。和所有大户人家一样,萧家的下人们,分为雇佣工和家奴。
雇佣工出卖劳力赚取工钱,但可以随时解除雇佣关系,相对来说比较自由,即使犯了错,主人家最多打一顿,赶出去也就罢了。
而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家奴,除非是死了,否则一辈子都得为萧家做奴做婢,主人对于这类的,打骂起来也毫不留情,甚至还不乏被打死的家奴。虽然南楚的法律,杖杀家奴是要问罪的,但若是真打死一两个,没有人报案,没有哪个官家会吃饱了没事找事。
萧子衿的生母杨氏就是卖身到萧家的奴婢,最后凄惨地死在了萧家,而萧子衿似乎也就继承母亲的身份,被当成了家生奴来用。
家生奴,别说晚上了,就算白天除非有主人交待的事要出去办,否则是绝不允许出萧家门一步。
门果然落了锁,萧子衿学猫叫了两声,便有一个胖敦敦的人影,立马从树后闪了出来,“二丫,大晚上的,你叫我在这等你要做什么?”
“憨豆儿,我有事要出去趟,你在这里替我守着门,莫叫人发现我溜出去了。”
憨豆儿是管帐房的薛叔的儿子。薛叔年轻时候曾经喜欢过萧子衿的母亲杨氏,可惜的是后来出了那么一茬的事,就算萧富海没有给杨氏名份,但毕竟是主人的女人了,做下人的是没有资格染指主人的女人。爱屋及乌,出于对杨氏的感情,薛叔对萧子衿十分关怀。而小萧子衿两岁的憨豆则自然而然的成了她的死党兼小弟。也唯有面对这两父子的时候,萧子衿觉得亲近些。
薛叔是个读过书有文化的人,可惜他儿子却有些木讷,且不爱学习,于是便有了“憨豆儿”这么个浑名,和萧子衿的“二丫”一样,久了便没有人记得他们的真名了。
这憨豆儿心眼实诚,一听萧子衿说要溜出去,顿吃一惊:“咱们萧府的规矩,下人不许随便出府,否则叫总管事知道可不得了!”
“小声点!你放心,就是因为平常大家都遵着这个规矩,所以没人会想到我居然敢溜出去。”
“门落锁了,钥匙只有萧大管事才有,你想出也出不去。”
萧子衿神秘地笑了笑,居然就从怀里掏出了个把钥匙,对着那锁眼一倒腾,锁“咔嚓”一声就开了。
憨豆儿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大管事什么时候给你钥匙了?啊,难道是大管事要你出去办事的?”
萧家大门和后门的钥匙只有萧家的总管事萧全才有,平常都是系在腰间,即让他放心,又能时时在其他的下人面前显示他的权力。但是萧全根本不知道,萧子衿早就在上月,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去配制了一把。那时,整个萧家刚刚随着萧富海升任泉州知府搬到泉州来,萧全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钥匙不是大管事给的,他也没给我派差事。这事你别问,等我走后,你把门锁好,免得叫巡夜的人看见了。等我回来了,我就学几声猫儿叫,你再给我开门。记得,这事绝不许对任何人说,连薛叔也不能说!”
尽管是满月复疑问,但二丫不让问,他就很听话地闭了嘴不再问了。对二丫,他向来是比对老子还顺从。
出了萧家的后门,走几步,再拐个弯儿就是柳叶儿巷,若是白天,这条巷子商贾如云,是整个泉州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市,现在虽是晚上,但也多有铺子经营夜市,专做夜猫子的生意,更不乏才子文士们,举杯邀月,吟诗作词。这也是南楚废除了宵禁制度之后,夜生活带来的可爱一面。
萧子衿甚少出门,外面的一切对于她而言自然是格外新奇,但此时,她根本无暇顾及。早在出门前,就捂上了面巾,以防被熟人撞见。即使这样,走路时,也尽可能的将头压低。
穿过柳叶儿巷,又拐进了瓜儿胡同,四周才渐渐地冷清了下来。又走了一阵,到了一户十分普通的人家门前,她又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后,方才扣响了门上的铜环儿——三重五轻地扣了扣。不多会儿,门吱地打开了条缝。萧子衿又张望了几眼后,闪身入内。
两进的院儿,几间屋子,再朴实不过的普通人家的院落。两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或坐或立,似乎早已在等着她。
她还未走近,便有个笑意吟吟的女声传来:“果然守时,说好亥时一刻,刚到亥时,二小姐就来了。”
萧子衿笑道:“阿朵姐姐说笑了,子衿不过是个区区丫头,当不得‘二小姐’这个称呼。”
另一个沉声道:“眼下当不得,以后却能当得。若非,何必深夜造访?”
萧子衿道:“阿叶姐沉静多智,子衿不过是想谦逊两句,却也被阿叶姐拆穿了。”
阿叶道:“你即然与我家主上有约,我们定然会全力相佐,今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我们面前,也不必虚与委蛇。”
阿朵道:“你如今出来一趟也不容易,闲话休说,我们已探得沈老太君十日后将带着孙子到城外五里处的白云寺上香。”
萧子衿道:“沈老太君?可是御史沈文的母亲?”
阿叶道:“二小姐虽屈居为婢,却是消息灵通。”
萧子衿扬眉微一浅笑。只是没有人知道,她这一丝笑里有多少的心酸与忍耐。从她懂事起,她便知道自己在萧家的地位有多低贱。但她不甘心,同样是萧家的血脉,为什么萧富海的那一双儿女不仅衣食无忧,还能得到良好的教育?
他不给,她便只能自己去取。于是,她常躲在萧大少爷书房的窗外,偷听先生的课。还央求薛叔给她弄了不少的书籍,天天挑灯夜读。虽然为此,常因此而少做了很多的事情而遭到刘管事的责罚,但也丝毫不能影响到她。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听人说话。无论是老妈子们的闲话,还是各管事坐在一起喝酒时提及的外面的事。她都事无巨细,听去记下了。
她开始是觉得,如果自己变得聪明了,懂事了,或许能赢得萧富海的注意。可是后来,她觉得自己太过天真,因为萧富海从来都不多看她一眼,根本不会有让她展现的机会。有一回,她无意中听到三姨娘贴身的婢女和人闲聊时,提及到,三姨娘打算等她一过了及笄将她许给自己本家的侄儿。
因着三姨娘的关系,她那侄儿来萧府过几次,萧子衿也是见过的。那人天生痴愚,却极为。仗着三姨娘的帮扶,他家里这些年也殷实了些,而那傻子在乡下里见着漂亮的女娃儿便上前欺负。他老爹前些年倒是花了重金为他娶了房妻,结果不出半年硬是逼得新媳妇上吊死了。所谓自家的孩子,再差劲也是好的。三姨娘便寻思着将萧子衿嫁给自己的傻侄儿,近来常在夫人面前提及这事。
再说萧夫人王氏娘家是一方首富,当初萧富海就是因为得老岳父的资助,才在数次科举落榜后,花钱买了个小官。如今也是因为王家出的钱,才能上下打点,使得萧富海从潮州那种贫瘠之地,调到泉州。所以,只要萧夫人应允了,萧富海绝没有回绝的道理。
萧子衿很清楚,在这个时代,女子是生活在男人羽翼之下,一辈子的命运只能靠两个男人:父亲和丈夫。她的父亲,虽已是一方知府,但她享受不到这些余荫。若她将要嫁的丈夫那样的人,那么她的后半辈子注定只能在苦海里打滚了。
命运是自己的,她无论如何都是要争一争的,所幸老天还算开眼,给了她一个机会。萧富海从潮州调任到泉州,举家搬迁,几百里的路在这个时代,是长途跋涉,并不好走。不太好走的路上,却少不得会遇见几个人。而那个人,萧子衿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感觉到,绝对不是普通人。使尽了手段,终于和他套上了话。原本只是希望他能助她月兑离萧家,可没想到,他的来头之大,远远超过了萧子衿的预料。
“我许你一世富贵,换你一生的自由。你可愿意?”他那原本和善的面容,忽然变得狡黠,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是她怎么也看不懂的深沉。
她没有多想,便同意了。也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她必须要抓住。
只是她与他都没有想到,一个是拼命想抓住救命稻草,另一个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却让他们的命运纠葛在了一起。爱与恨,家与国,就这样与一个小小的丫头产生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