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乌有过很多次因为受伤而被扔在一旁等死的经历,当然他每次都能重新活过来,但是,大多数的人,躺下去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了。
不光是老天爷,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都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么一个人如何不甘不满地慢慢死去,如果好心的话,或许还可以出手送上一程。
而当时单乌认为当乞丐也要当丐帮的乞丐的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因为丐帮的弟子们,受了伤之后,有地方可以医治一番。
所以单乌在潜意识里甚至觉得,除了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叫花子,其他人受了伤得了病,其实都并不等于一定会死,而像白花蛇这样的人,身上的伤药甚至足以起死回生。
阴曹地府既然拥有这么繁复玄奇的结构,再加上自己身上的伤甚至还被包扎过,让单乌一直没有意识到,原来这里和贫民窟里一样,想要活命,很多时候都要靠自己捱。
单乌知道自己思考的方向有了偏差。
阴曹地府是蓝公子训练死士的地方,淘汰的只有死路一条,而筛选的方法,最公平的,莫过于生死,所以单乌开始的时候一直觉得,生死才是问题的关键。
然而鬼差让他看到的这一幕,让单乌意识到,不管是蓝公子还是阴曹地府,都并不在乎这些小鬼的生死,他们更在乎的,是这些小鬼的忠诚。
最好的忠诚,来自于生死间的敬畏——当你的生命都来自于我的恩赐的时候,怎能不忠,怎敢不忠?
就好像庙里的那些泥菩萨一样,如果真的信了神佛就能家财万贯长命百岁,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心塌地地信仰?
所以在鬼门关那里,他们甚至还留了一条狗洞,意味着只要你能忠心耿耿地做狗,那么你也可以活下来——这才是那个选择的真正意义,而单乌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想得偏了,至于选择走人道,那的确是在自己找死。
“那个吃人柳,就是为了看我是彻底死在那里还是有命捱过去,才慢腾腾地拖延着?”单乌直到这个时候才想通了自己在面对吃人柳的时候,那种总觉得其实这才是最后一关的直觉从何而来。
同时,单乌也意识到了这阴曹地府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因为如果把握准这生死一线的时机的话,便会让这些挣扎着活下来的小鬼有那样一个概念:以付出来换取生机,换取可以进入天宫的机会,这样的过程中,哪怕只有那么一丝的惜命,都不会得到来自那些掌控生死的大人物们给予的恩赐,所以,只有拼命,不要命,只有当自己全身心地奉献出去的时候,才可以得到天意的承认,才能真正地不死。
那个只能等着咽气的少年,正是因为拼命拼得还不够,所以才有这样的结局。
这样一来,在阴曹地府里,拼命后活下来并得到好处的人以后只会更拼命,只会更加相信那让他活下来的天意,而让他们形成这样的概念之后,以后将他们放出去使用,才可能让他们真正豁出去命去打去杀。
单乌于是又想起了鬼差的本事,他甚至有些怀疑会不会有两个鬼差,一个负责替那些留了口气的人收尸,另一个则负责替那些还差口气就能挺过去的人补上那口气。
“这么一想,我似乎的确很是不识好歹,一条粗腿在我面前,我居然还敢转身就跑。”单乌模了模鼻子,“只不过,这是恩威并施想用普通的方法收买人心?还是其实她什么都知道,这才试图向我点明?”
不过在不死心地查探了一番鬼差消失的墙壁,并且贴着那面墙周围的通道里模索的过程中,单乌发现了一条看起来有些奇怪的通道。
虽然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同样的青石结构,发光的接缝,但是这条通道里没有门,至少在单乌一眼所能看到的范围之内,通道的两侧没有门,也没有岔道。
这条通道,简直跟有魔咒附着着一样,不断地呼唤着单乌的前行。
……
通道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跑了多久,单乌的面前终于出现了这条通道的尽头。
路的尽头有那么一扇大门,同样是黑铁铸就,不过比其他的门要大上一倍左右,更重要的是,这扇大门是虚掩着的,门缝里的风声仿佛呜咽的鬼哭。
单乌凑近了那扇门,发现那门用来闭锁的机关早已消失不见,一些连接点的铁锈污渍堆积的痕迹仿佛在无比直白地告诉单乌,这扇门从很久之前开始,便是这样虚掩着的,而那些污渍,如果单乌没有看错的话,或许是积年的血迹。
于是单乌定了定神,伸手,在那虚掩的缝隙处轻轻一推。
铁门应手而开。
展现在单乌眼前的是一片浓墨一般的黑暗。
单乌愣了一愣,却是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因为从这门里卷出来的风实在是太冷太凌冽,本来虚掩着的时候还好,再激烈也不过就是一道细细的气流,而在这铁门完全打开之后,简直洪荒巨兽一样奔涌而出,推得单乌往后一个踉跄,瞬间便有了一种自己仿佛被冻成了冰棍的错觉。
风里没有什么怪味道,甚至可以说很干净,干净得仿佛深山里的溪流。
单乌伸手扶住了门框,努力把自己的脑袋凑到了风口,眯起眼睛努力地向黑暗里看了过去。
这一次花的时间似乎比自己在鬼门关里看到事物轮廓所花的时间还要长,因为门后的东西,不但黑,而且距离还很远。
这似乎是一片大得超出了单乌认知能力的山洞,抑或峡谷,上面看不到天,下面看不到地,左右都是茫茫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空间之中只有狂风肆虐,仿佛整片大陆都在这个地方被切断了开来,与这片峡谷的大小比较起来,所谓生死崖那区区两百多丈的高度,似乎的确算不了什么。
单乌看出来了对面的山体的轮廓,那些岩石的纹路,而后,他终于看清了一个让他险些也想要伏地跪拜的场景。
对面的山壁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所构成的,是一副巨大的壁画,一副似乎足以铺满对面整个山壁的壁画。
无数仿佛是地狱里的场景都被一一再现,扒皮吸髓抽骨,刀山火海油锅,无数面目狰狞的鬼物围着一个又一个肢体残缺不全却仍然满脸凶煞之气的人,鬼物的面目凶残行动血腥,拉扯着肠子内脏仿佛在舞动花朵绸带一样,那些人却也不遑多让,不见半点惧怕后悔,反而都是一副死也要带个垫背的凶悍,甚至还有一个只剩下头颅的人,狠狠地咬在了旁边一个鬼物的脖子上,而那头颅之上双目圆睁,血光闪耀,仿佛此人仍未死去。
那人眼里的血光仿佛利箭一样扎进了单乌的眼睛里,使得他眼里的景物瞬间都是一片赤红,而在这赤红之中,对面山壁上那些壁画的纹路显得越发地清晰细致。
于是单乌看到了这地狱盛景中越来越多的细节,在他看来,这似乎与他想象中的地狱并不相同,至少不是他曾经听说的那种对犯罪之人进行惩罚让他们进行赎罪的所谓天理昭昭的所在,那壁画上情景,与其说是那些鬼物在对犯罪了的人进行责罚,不如说是那些穷凶恶极而被打进地狱的人,在与鬼物之间的对抗与挣扎中,一点点变成鬼物的过程。
一些鬼物的确是消失了,但是那些消灭他的人的头上也长出了犄角,手上生出了利爪,眼里赤红的血色终于淹没了瞳孔,开始享受在撕碎那些曾经与自己同类的人类的躯干时,鲜血淋漓的快意。
对真正的恶人来说,或许地狱才是极乐。
于是单乌看到了在壁画的中央,那个由无数被泼洒的鲜血所汇集而成的巨大的血红的观音——他本该早些看到的,可是那血色实在是太浓稠太黑暗,以至于单乌直到现在才分辨出来了那观音画像上的细节,认出了那一团阴影的内容。
或许是观音,对于这点单乌并不确定,只不过那个女子的打扮看起来很像庙里的那些送子娘娘,但是除此之外,可以说是没有一点相像。
这个观音似乎是很闲适地斜躺在这一片地狱盛景之中,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很随意地搭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满身的璎珞随着身体的曲线而蜿蜒着,那些璎珞之中似乎仍有更小的世界,但是这已经不是单乌所能看得清的了。
这个观音的面目其实很好看,如果单论那柔和的线条,挺直且圆润的鼻梁,微微勾起的嘴角,可以说完全符合那种大慈大悲的观音所需要的温柔之意,但是这个观音却有两双眼睛,偏偏这两双眼睛似乎都处于眼睛应该存在的位置,这让单乌在看到那两双眼睛的同时便开始觉得眼前有些晕眩,于是立即偏过了视线。
但是那观音的眼睛却似乎并不想放过单乌。
四只眼睛似乎是同时动了一下,将视线从茫茫的虚空中收回,落在了对面这个渺小的人类身上,一瞬间,单乌只觉得自己身体内被扔进去了一颗火炭,灼烧得自己的心脏都快冒出烤肉的香味了,单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死死地抓住门框,以免自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不慎跌入这峡谷——真掉下去的话,哪怕是单乌,都不觉得自己还能活着爬出来。
单乌不敢抬头,但是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两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之时,那观音面目之上微微的戏谑之色。
“原来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