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内务府造办处下设三局,织染局、针工局和金器局,负责宫里日常生活所需——针工局是专门负责为宫内的人裁衣作服,但是其实也只是缝制位分低的小主、宫女以及太监们的衣裳,位分高的主子娘娘们自有针线上的宫人。
现任绣局的掌事姑姑是崔纹绣是个厚直持重的中年女子,肤色微黑。一双巧手却是天生,各色丝线在她手中翻来覆去,不一会儿,一个五彩蝴蝶的络子就打好了。
“真好看。姑姑,姑姑教教我吧。”
“姑姑,也教教我吧。”
大家都迫不及待要跟着崔姑姑学打络子的精巧手艺。
“你们先别急啊,这还只是最普通的,若是有功夫在这丝线上串上各色串珠,那才叫漂亮呢,系在腰间,行走间有细碎轻微的珠串声,仿佛连人都摇曳生姿起来。”崔姑姑一边说,一边晃动手中的丝络,仿佛那丝络现在就系在谁的腰间,晃晃悠悠。
众人望着她手中的丝络,听她细说,无比神往,那样美丽的络子若系在自己身上,必定为自己更添一份妩媚。
崔姑姑将那五彩络子收进袖间:“今日你们谁能绣出这五彩蝙蝠纹,且绣的工整细致,我就将这个络子奖给她。”
有了这奖励,大家都变得兴奋起来,全不似刚才低迷,纷纷拿起预备好的绣线和素绸、花绷,穿针引线,准备一显身手。
“绣品一定要顺、齐、平、匀、洁。顺是指直线挺直,曲线圆顺;齐是指针迹整齐,边缘不能参差;平是指手势平准,绣面平服,丝缕不歪不斜;匀是指针脚大小要一致,不露底,不重叠;洁是指绣面光洁,无汗迹血迹。”
崔姑姑一边讲着一边指点各人的错误之处。
“这五彩蝴蝶纹要用到直针、盘针、擞和针、抢针、平针等多种针法,绣的时候一定要细心,一针绣错,整个颜色就会出现偏差。”
她正说着,忽一眼瞥见临窗而坐,低头理整丝线的映月,乌发如墨,肤白如脂,微低着头,长睫半垂,白如笋尖的手指灵巧地在如霓虹彩练般的丝线中穿梭。
她轻轻走过去,低头看她手中的素绢,五彩蝴蝶,大如圆盘,流光溢彩,恍如五色祥云。
“你的手法倒像是苏绣,以前可是跟着针工师傅学过?”
映月听见崔姑姑的声音,放下绣品,微微抬头,崔纹绣正看见她的样貌,不禁有些呆住,双眸如水敛雾,流转间仿佛都能看见碧波流动,是从未见过的美丽眼睛!
“奴婢母亲生长在苏州,奴婢的手艺都是母亲教的。”
崔纹绣点点头,含笑称赞:“绣的很是平整。”说罢从袖中抽出那五彩蝴蝶络子递给她。
“这是你的了。”
映月忙起身,行礼收下。身边响起一片艳羡声,也夹杂着鄙夷不忿的声音。
针线学了整天,傍晚时分,她们才回到住处。
早莺倒是一直闷闷不乐,连晚膳吃的也少。
玉璋盘腿坐在炕上打丝络,她学打丝络也有好几年了,本事不亚于崔姑姑,一手攥着四五色丝线,手指灵巧,翻飞如蝶。
“早莺,你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年姜娆拿着今日绣成的素绢,想让映月指点一下,却见早莺眉眼隐有愁容,靠着炕头的红木炕柜发呆。
玉璋停下手中的活,望了望一脸落寞的早莺,笑着说:“依我看,她定是为今日没有得到崔姑姑的那五彩大蝶而失落呢。你也别失落了,我看过崔姑姑的手法,已经学会了。等我打好了,这一个就送给你。”
早莺哼了一声:“我才不是为了这个呢。”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不想说。”说罢,她就气呼呼的起身,穿上鞋就往外走。
玉璋莫名其妙,她怎么今日这么经不起玩笑。
早莺出门的时候正巧撞上映月自井边打水回来,早莺跑的匆忙,冲劲又大,差点将她撞倒,还好她用力抓住门框才没倒地,只是水桶已经翻落,溢流满地。
“早莺,你这么急急忙忙做什么去?”
她却如没听见一般跑了出去。
怕她闯祸,且快到了下钥时辰,映月也赶紧跟了出去。
早莺出了院,一路跑到内务府堂附近的浮波湖,蹲在湖边林立交错的太湖石夹缝里,两只胳膊抱住双膝,一动不动。
映月走到她身边,蹲下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掰过来,见她满面泪痕,不由心惊。忙抽出袖中的素帕给她。她却不接,只是一味的咬着嘴唇流泪。
宫里不准宫女哭泣,有什么心酸事都要打碎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吞。早莺紧紧咬着嘴唇,生怕哭出声音被人瞧见。
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映月把素帕塞进她的嘴里让她咬住,怕她憋的狠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伸手揽过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小时候,每当她受了委屈,孤儿院的院长妈妈就这样轻轻拍打她的背,“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拍着你。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臂永远保护你。”
她的手温柔却有力,仿佛上帝的爱怜,能将烦恼忧愁带走。
一下,一下,温柔又有力的拍打。
早莺渐渐止住了哭泣,头靠在映月肩上,犹带着哭腔:“映月,你说为什么活着是这么的苦?”
她被她问住,为什么人会活的这么苦?她不知道,其实这世间的人,又何曾分清,何为苦,何为甜,何为乐,何为悲。
穿越过来,这里没有电、没有网络,是苦。但是她却有了疼爱自己的父母,这是甜。
穿越为旗下包衣,注定为奴,这是悲。但是她却知晓未来,明白结局,自然比旁人看的通透,这是乐。
“苦和乐,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苦能化甜,乐也能化悲。”
早莺抬起头,望着她的脸,她总是十分信任映月,她简单的一句话似乎夹杂着无尽的道理。
映月将她拉出太湖石夹缝,找了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下。
“你若有什么事,不妨说来我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你。”
侧头瞅着渐渐沉入云际的落日,头顶如火枫树渐渐蒙上一层黑雾。
早莺思量再三,说道:“我爹在我八岁时得病没了,剩下我娘和我两个人相依为命,寄住在外祖家。过了两年外祖父母也没了。舅舅掌家,舅母为人尖酸刻薄,整日对我们娘俩冷嘲热讽,家里差不多的活计都让我娘做,娘她每天晚都要忙到后半夜才能安睡,每日眼睛都是红肿的。”
“我的针线活不行,不是我不愿意学,是娘亲不让我学。娘说,我学会了,舅母就会将家里所有人的衣裳都交给我做。娘说,纵使爹不在了,她也不能让我受苦。”
“后来,到了选秀年龄,我不愿意来,舅舅说只要我能进宫做宫女,他就为娘亲另外置一所小院,舅舅还说,宫女的月例银子最低也有四两,这样我娘就能安度晚年。”
说完她的泪又要滴下来,“前儿,我舅舅托人传话进来,说我娘病了,需要十两银子。昨儿,我去敬事房找魏总管,想先支这个月的月例银子。魏总管不在,吴池公公正巧在清点账目,我说想支银子,他就说让我给他对食,他就把银子支给我。我不肯,他就对我…对我…”
“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好在张保进去回话,我才得以月兑险。”说完她紧张的拉住映月的手:“可是我怕,我怕吴公公以后还会如此。”她抓住映月的手,双眉紧皱,紧张担忧:“我真的很害怕,映月,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没想到吴公公长得人模狗样的,竟也是个这么龌龊的人。问早莺:“你告诉魏总管了没有?”
早莺摇摇头:“没有。我不敢。”
“你不要怕,对付这种人,千万不能怕,更不能软弱妥协。你一旦软弱了,他就会得寸进尺。这种禽兽,我一定会想办法收拾他。”
说完她又想起早莺的母亲,丧夫丧父,那样的生活经历,竟还能将早莺养成现在这活泼开朗的性子,想必她的娘亲一定十分坚强,用自己孱弱的身体为早莺撑起一片天,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娘的病怎么样?严重吗?”
“还好,娘的眼睛是老毛病了。早些年爹死的时候,娘哭坏了眼睛,近几年在舅舅家又没日没夜的做活计,眼睛有时会看不清东西。”
“我这里还有二十两银子,你先拿去。”
早莺摇头:“不行,不行,你也没多少银子。我不能要你的钱。”
“不管怎么说,你娘的身子要紧。等你日后有了好差事,还怕还不起吗?”
“谢谢你,映月,我一定会还的。”
映月望着东方初升的明月,虽然光辉不盛,却足以照亮来时的路。
“人生,一辈子,不会一直处在阴霾里,总有拨开云雾见明月的一天。不要害怕,不要彷徨,其实未知的明天都在于今天的努力。”
“你这小丫头倒通透明了,只是不知道你自己做不做得的到呢?”
如此黑夜,人迹罕至的湖边,她们不妨有人,乍听见清亮的男声,唬的一身冷汗。忙从石头上站起来,模模糊糊看见枫树林里站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谁?”
映月才要过去看看到底是谁,却被早莺拽住。”映月,我害怕。咱们还是回去吧。”映月回头见她神色慌张,拉着她的手直冒冷汗。
拍拍她的手,“别害怕,我去看看就回来。”
她还是直摇头,将映月的手抓的更紧。
映月明白她大概是今日被吴池那个禽兽吓到了,听见男人的声音就害怕。而且现在黑灯瞎火的,想想,自己也别去惹是非了,还是快点回去要紧。
见映月和早莺两人离开,枫树林里的人从黑暗移步出来,温和儒雅,风华盛绝,不是别人,正是八阿哥胤禩。
他望着映月和早莺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一点点隐入暗沉的夜,长叹一声,拂袖离去。